【韓少功，1953年1月1日出生于湖南長沙，畢業(yè)于湖南師范大學中文系。1979年，其短篇小說《月蘭》在文壇顯露鋒芒。1982年大學畢業(yè)后在湖南省總工會的雜志《主人翁》任編輯。1984年調(diào)作協(xié)湖南分會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是1985年“尋根文學”的主要倡導人。1988年主編《海南紀實》雜志，策劃雜志《天涯》并任社長。曾擔任中國作協(xié)主席團委員、海南省文聯(lián)主席等職務。作品包括《爸爸爸》《馬橋詞典》《暗示》《山南水北》等，譯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惶然錄》。2013年出版長篇小說《日夜書》。作品曾獲多種獎項，并被翻譯成三十多種文字?！?/p>

　　春天來的時候，在湖南汨羅的八景鄉(xiāng)，韓少功最擔心的是蟲害。鄉(xiāng)居生活的瓜果草木，被蟲吃得七零八落，放出雞兵鴨將也無濟于事。在《山南水北》中，他特意寫了一篇《治蟲要點》。再后來，他發(fā)現(xiàn)一種防治中暑的叫“十滴水”的中藥，稀釋后可以殺蟲，而且綠色無毒害，不禁喜出望外，去城里參加文學聚會時也忍不住和老朋友們分享。

　　不過，在他看來，“一個人只有在蟲子暗算之下變得皮膚粗糙，不再需要藥膏和藥水，甚至麻木不仁渾然不覺，大概才算得上真正的鄉(xiāng)下人?！?/p>

　　做個“鄉(xiāng)下人”，大概是韓少功天性中的因子。十多年前他在海南，領(lǐng)導請他出任省文聯(lián)主席，他就提出一個條件：每年要有半年的時間自由支配，不用待在辦公室內(nèi)，否則他就不能接受這職務。他的理由是：一個作家，總得深入生活下基層吧?最終，領(lǐng)導也同意了這“蠻橫無理”的要求。

　　當時他也考慮了幾個地方，留在?？?，別人還是每天電話短信、登門拜訪，和坐辦公室也沒什么差別。海南的方言又不懂。最終他在湖南當年知青下鄉(xiāng)20里開外找了個地方，山區(qū)，但又不偏僻，有電，能開電腦寫作。于是就搬過去開始蓋房子。

　　剛?cè)r不是沒有警戒，韓少功甚至帶著一支土槍，但到了那里就發(fā)覺是瞎擔心。 喝山泉水，自己蓋房子，但網(wǎng)線一拉，電線一牽，城市生活里的便利也并不遠。當?shù)啬切┭b衛(wèi)星鍋的村民，100多塊錢就來了。他們大字不識一個，但那些衛(wèi)星臺的編碼、阿拉伯語的節(jié)目單子，卻朗朗上口。

　　住下來，甚至發(fā)現(xiàn)一些意料外的好處。比如去到一個沒有超市的地方，你得自己種菜、做飯，每天做兩三個小時的農(nóng)活，然后才能進書齋寫作，手和腦都得到了鍛煉。又比如，在海南，每天接觸的都是同質(zhì)化的編輯、作家、記者、教授，大家看差不多的小說，說一樣的詞語，突然換到村民中間，打破了慣性中的生活經(jīng)驗，光他們說的話就是一本厚厚的《馬橋詞典》。

　　鄉(xiāng)村里的習俗，帶著小說的意味以及神啟似的詩意。人和自然以一種神秘的方式共存并溝通?！耙晃晦r(nóng)婦警告，對瓜果的花蕾切不可指指點點，否則它們就會爛心……發(fā)現(xiàn)植物受孕了也不能明說，只能遠遠地低聲告人，否則它們就會氣死。據(jù)說油菜結(jié)籽的時候，主人切不可輕言贊美豬油和茶油，否則油菜就會氣得空殼率大增……關(guān)鍵時刻，大家都得管住自己的臭嘴?！?/p>

　　生活習慣也會被改變。剛?cè)r，適逢雷雨天，一串雷滾過，家里從燈到電腦到電視全都歇菜了，“一個文明世界頃刻間瓦解，一片死寂”。靠在窗前正胡思亂想，突然眼前一亮，腳心一麻，連人都被雷打了。在鄉(xiāng)村，下雨打雷先拉電閘，這是我們早已經(jīng)忘卻的生活經(jīng)驗。

　　院子里養(yǎng)了雞鴨，蛋是吃不完的，每次進城都要給朋友帶上百十個。人吃不完，蛇就來了。那是鄉(xiāng)里人說的家蛇，不能打。蛇并無惡意，卻讓人覺得恐懼。作家和蛇之間的對峙，更像一個現(xiàn)代人面對自然時的寓言。

　　村野老婦幾乎無人讀過韓少功的皇皇巨著，但大家知道，“韓爹讀的書多”，是“當過主席的人”，所以甚至開山的路要往哪邊挖，這樣的事也要征詢他的意見。在村民看來，“連國外都去過，什么樣的路沒見過?”甚至山峒里幾個娃考上了大學，那也一定是得益于作家的蔭庇。村民至今保持著類似的純樸的信心和樂觀。

　　當然，都市生活也有吸引人的地方，比如人們互為隱者的一份陌生。在鄉(xiāng)下，韓少功給自己定了一條底線：不參加村民的紅白喜事。這樣就和當?shù)乇３种环萑艏慈綦x的親密，否則就容易糾纏于當?shù)氐娜穗H關(guān)系和八卦是非，失去從城市到鄉(xiāng)居生活的初衷。

　　對韓少功這一代的作家來說，鄉(xiāng)村是與知青的青春記憶聯(lián)系在一起的。很多小伙伴還生活在那里，沿著老公路走，閉著眼睛，敲開門，當年的大隊長已經(jīng)瞎了，但一握手，仍然憑感覺叫出名字來。不過，對他們那一代人來說，鄉(xiāng)居生活更重要的是在抵抗當下全球化的資本侵入以及隨之而來的同質(zhì)和空心。

　　這一切，正如作家在《懷舊的成本》中所言：情感多與過去的守舊事物相連，欲望多與未來的求新事物相聯(lián)，而經(jīng)濟狂潮鏟除了一切舊物，這使我們欲望太多而情感太少，向往太多而記憶太少，一個個都成了失去母親的文化孤兒。在《待宰的馬沖著我流淚》這一章節(jié)下，作家一字未寫，在書中留出了一頁刺目揪心的空白。

　　也許，這就是作家之所以30年后要重回家鄉(xiāng)的原因。在山鄉(xiāng)里，“這里無處不隱含著一代代逝者的殘質(zhì)，也無處不隱含著一代代來者的原質(zhì)——物物相生的造化循環(huán)從不中斷，人不過是這個過程中的短暫一環(huán)?！闭驹谝吧狡律?，大叫一聲，你就可以聽到回聲，聽到來自水波、草木、山林、破船以及石堰的遍地應答。

　　“寂靜中有無邊喧嘩?！?/p>

　　有人說今年是小說的“大年”，幾代作家都推出了各自的新作，您怎么看?

　　作家其實都面臨一個創(chuàng)作枯竭的問題。最開始生活沉淀、感受積累的噴發(fā)過后，都會后力不繼，作家的感受和思考必須要有一個蓄積的過程，要有新鮮的東西像河流一樣補充進來。而現(xiàn)在我們生活在都市里，大多是模式化的生活，看似精英式的都市生活，這種生活它是削弱人的感覺的，削弱人和真實生活的聯(lián)系。

　　現(xiàn)代生活內(nèi)含著太多的假象。

　　要辨識這種假象，需要一個依托和支點，我們自己的腳要落在土地上。一個作家要會處理這種危機，這其實也是一個文學普遍性的危機，包括生活的模式化、思想的流行化。

　　所以你說今年是小說的大年，真是大年嗎?我不知道，大年之后可能就是秋后算賬。現(xiàn)在說還為時過早了一點兒。

　　現(xiàn)在年輕人閱讀減少，或者只看青春文學，這會帶來一代人的閱讀危機嗎?

　　這個不要緊，我覺得生活它有很強大的力量，你注意郭敬明、韓寒，其實他們的同齡人讀者已經(jīng)開始拋棄他們。當讀者從學校走到社會上，會發(fā)現(xiàn)生活并不是青春文學中說的那么簡單。在我看來，考核文學的第一個標準是時間，比方說10年是一個最起碼的門檻，放寬一點兒的話就是30年吧。30年生活的積累，就算一個智商特別弱的人，也足夠讓他明白很多生活的道理，并作出一些起碼的判斷。

　　這個時候，他會需要文學的真實力量。

　　當人生有很多痛苦的時候，他再去讀一些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讀進去了，他這時才能理解什么是好的文學。

　　擴大到社會也是如此。當下，技術(shù)帶來文化生產(chǎn)力突然的膨脹，爆炸式的膨脹，其產(chǎn)能之大，是人類文明從未有過的狀況，每天信息鋪天蓋地地覆蓋，無所適從也很正常。我們需要積累經(jīng)驗教訓，需要慢慢地消化。

　　比如說從沒有文字到有文字，從手寫到印刷，都是人類極不適應的時刻，那時候莊子老子特別痛心疾首，盛贊小國寡民，大罵“智慧出，有大偽”，那時候人們也是很不適應時代的變化。等找到一種管理它的恰當?shù)姆椒ê退枷耄淖?、印刷術(shù)都不是問題了，我們學會了利用它。現(xiàn)在，我們又突然面對了電子媒體，同樣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

　　您其實對將來挺樂觀、挺豁達的?

　　不能說樂觀，人類社會只能這樣，它有一種不可逆轉(zhuǎn)的趨勢。我們不可能把電子媒體退回去，不可能把印刷術(shù)退回去，只能是人類慢慢地適應它。這些新事物都是雙刃劍，給我們帶來一些解放，但是帶來了新的壓迫。有些人會成為犧牲品，成為這種解放和壓迫的犧牲品。人類掌握這種新的文化秩序、文化結(jié)構(gòu)，需要一個時間。

　　當代最突出的問題之一，就是資本對文化的入侵。畫家劉小東曾說過，他的一幅畫能賣幾百萬上千萬，他說自己拿那個錢特別不踏實。一擔米為什么就那么貶值?他覺得整個社會出了問題。

　　價格不是他來決定的，社會把它作為一個符號，決定了它的價值，畫家本人沒有自主定價的自由，價格受到資本的控制。應該說，是某種欲望替代了價值。人們的欲望疊加在一起，產(chǎn)生了一種類似化學的反應，產(chǎn)生了某種所有人都被裹挾其中的力量。

　　有句老話是“時勢造英雄”，這句話可以推而廣之：時勢造價值，時勢造狗熊，時勢造垃圾……東方人講時勢，講一種大勢。勢決定了這一切。

　　說到這種“勢”，您寫作的時候會有一種“野心”嗎，希望幾十年后的讀者能通過您的作品，再回過頭來看我們現(xiàn)在這個年代?

　　這種“野心”作家都會有的。但事情并不這么簡單，網(wǎng)絡(luò)和傳媒技術(shù)的發(fā)展，使未來的變數(shù)越來越大，你甚至不知道，生物芯片這類技術(shù)的發(fā)展，會把我們?nèi)俗兂墒裁礃印^去古人對未來有信心，是因為他可以相信天不變，道不變，天就是自然，道不變那藝文自然不變——他們有這個自信。但現(xiàn)在我們越來越?jīng)]有判斷的依據(jù)，我們對未來完全不知道是一個什么樣。

　　所以，如果要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未來，這恐怕比較危險。但我覺得，信心完全來自于一種對自己的經(jīng)驗、生活的體會的誠實表達，只要是認真的思考和體驗，它自然會有價值的。至于它將來會不會被社會接受?那就不好說了，就像事物發(fā)展所需要的勢到了沒到?什么時候到?這都不好說。但肯定的是，人類社會就像春夏秋冬一樣，它一直在變化，永遠不會停下來。

　　曾經(jīng)有一個記者問我，你不覺得文學現(xiàn)在不那么主流了，邊緣化了?我說是啊，這個所有人都能感覺到。但回過頭來想一想，微博出來后，博客用戶就受到?jīng)_擊了，微信出來后，微博又受到?jīng)_擊了——每個人、每件事都在取代別人，同時也在受到?jīng)_擊。你無法知道春天什么時候來，冬天什么時候走，但你知道春天一定會來，有這一點就可以了，這就可以保持一點兒起碼的信心。

　　身處自己的時代，大家都覺得缺乏幸福感，但跳脫出來，隔很久回過頭來看，這又是一個充滿機會的時代。

　　這是歷史的常態(tài)。比方說歐洲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時候，那時候小說家所用的名字，狄更斯的《艱難時世》，雨果的《悲慘世界》，馬克吐溫《鍍金年代》——沒有一個是好詞，大家幸福感都很差。但現(xiàn)代的西方人都以那個時代為驕傲，覺得那是一個黃金發(fā)展時代。

　　當時間流逝，留下來的都是一些耀眼的記憶，而痛苦的細節(jié)，除了歷史的當事人，沒有人會記住。做當事人，還是做歷史的遠觀者?感受完全不一樣，你不能說哪個更真實。

　　在小說《日夜書》的結(jié)尾，為什么您給年輕的小姑娘蕭月安排了那樣一個結(jié)局，她是象征了一個未來的代際嗎?

　　我覺得這個時代發(fā)生了很多大變化，一個接一個的挑戰(zhàn)，這個時代顯得很兇險，我們完全沒辦法預測它、認識它，和它達成一種妥協(xié)。所以，我塑造了蕭月這樣一個年輕人的形象，她已經(jīng)超出我們這代人的經(jīng)驗。

　　她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

　　對我來說，我現(xiàn)在也看不到一個成熟的解決方案。一個大的時代已經(jīng)到來，剛才我們討論的一切，包括資本對文化的介入，它也是隨著這個大時代一起到來的，我們完全沒辦法把握它，這很恐怖。所以在小說里，我要傳達一點恐怖的信息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