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頔欣賞英國人的冷，他認為那其實是對情緒的控制力
范頔剛回過一趟國。那是父親的生日，他突然決定請假飛回深圳，給父親一個驚喜。14個小時的飛機，到了家里，父親卻忙于各種應酬?！吧盏忍厥夤?jié)日都有許多必要的交際，一個人都不能落下”。范頔理解這樣的父親。沒和父親交談超過半個小時，他自己又飛回了倫敦。
這無法言說的隔閡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他正式當上交易員的第三天，所買的股票以每天十幾萬美元的速度蒸發(fā)。當時他剛畢業(yè)，24歲，第一次操盤這么多錢。他一個人焦躁難安，幾次想撥通十幾萬公里外家里的電話，卻不清楚即使撥通后自己能說什么。
他心里已然接受，從17歲搭上到倫敦的飛機開始，已經(jīng)決定了他的整個人生體系，將被后來所處的環(huán)境塑造，將會和送他離開的這個家庭隔閡。雖然這個家庭從一開始對他的希望的就是，“我能過得比他們好?！?/span>
和范頔初次聊天的人，會容易覺得他是個冷漠的人，一半是因為他口中的金額常會給人有種壓迫的感覺，另一半是因為，似乎沒有什么值得他的語調(diào)提高一點兒分貝。
見面第三分鐘，他和我說：“你看到的這里所有的人，幾乎每個人晚上都至少枕著幾十萬美元睡覺，有時候一覺醒得晚了，那幾十萬就沒了?！薄暗钸€要堅持過得很日常，這是我們的職業(yè)要求。”這種冷漠，或許是他必須學會的生存技能。
范頔的工作簡單點兒說，就是每天拿著銀行提供給他的資金（用他們的專業(yè)術語叫頭寸），通過買進和賣出價格不斷波動的股票賺錢。和一般股民不一樣的是：讓他們用來炒作的大筆資金都是銀行提供的，考核指標是實打?qū)嵉慕灰壮晒?，收入很大一部分靠買賣的抽成——可以說，他們就是銀行雇傭的御林軍。最高的時候，每天在范頔手上打轉(zhuǎn)的錢有三十萬美元，也就是說，他一個月內(nèi)必須買賣將近九百萬美元的股票。如果這么大筆錢在他們手上沒有生出足夠的錢，他們隨時會被炒掉。
今天下來抽煙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人，明天又會發(fā)現(xiàn)，那個昨天和你一起在為某人被炒而惋惜的人，也不見了——范頔記得金融危機時，四周彌漫的殘酷。而且這種殘酷被無法可控的工作無限放大?！懊恳淮钨I賣其實都是像在解人性的謎團”。按照范頔的敘述，每天他會選擇出今天要關注的領域，在上班正式操盤前看大量的新聞，然后猜測，全世界這個領域這么多紛紛擾擾的利弊消息，最終會在大部分人內(nèi)心構成怎么樣的判斷——對這個商品樂觀還是悲觀？
然而，他又感到這種分析深處的無力——“一個是生活太不可控了，比如銅的價格，我收集了全部信息，一切都顯示是利空，全拋了，但誰知道下一秒突然銅礦區(qū)地震，資源緊缺導致價格瘋漲；一個是人心太不可控了，你根據(jù)各個信息判斷應該是大家看好的，結(jié)果股市卻偏偏不可思議地悲觀?！?/span>
而對范頔這類交易員來說，市場多一秒的悲觀，你多一秒固執(zhí)己見，可能就是幾十萬資金的蒸發(fā)，因此關于做好這行的關鍵，范頔的結(jié)論是：要善于認輸。
一開始做交易員，他很長一段時間里心跳都高于90，幾次都覺得快活不下去，直到有一天他想自己太可笑了，“竟然敢和現(xiàn)實較勁”，“一服輸、人一松，我才發(fā)覺我明白這世界怎么回事了。”
現(xiàn)在這幾乎是他的人生法則。他說：“總有人說我太冷，其實我只是服氣，服氣地接受獲得與失去，我承認現(xiàn)實不可控，人不可控，我因此不會勉強自己和別人?！?/span>
第一次認輸是在高二。“我咬緊牙根拼命爭搶，對方輕輕一推，我就往后倒了。”范頔記得那場球賽。那時候他剛來英國。
從小自我智力的優(yōu)勢和家庭財富的支撐，讓他來英國前最享受的，就是一種獲勝的驕傲感。然而，這種驕傲感從落地英國開始就慢慢被摧毀。剛到這里的學校，財富已經(jīng)構不成他的驕傲，而讀書成績在這里也沒被怎么看重，“英國人看重的更是你自己，你作為一個人的力量。”憋足勁的范頔選擇在中國最擅長的足球來試圖證明什么，但怎么就是踢不過外國人，“他們是吃牛肉長大，我是吃米飯的”，范頔躲不過自己的失敗，但他為自己找了個理由。他讓自己好不容易開始接受“有原因的失敗”。
緊接著申請大學，“竟然被劍橋拒絕”，雖然后來讀的倫敦政經(jīng)也是名校，然而這次的受挫他連一個理由都找不到：“從各種條件上看，我怎么可能落選？”
那時的范頔已經(jīng)無法和太多人分享這種困惑。范頔是1998年來到英國的，那兩年，中國的高中生里才開始有人選擇留學英國。他父親，以及父親所在的朋友圈算是中國最早的“有名利”的階層，于是他和另外的三個同伴被送到英國。
十二年過去了，“有的讀書讀到一半就回去了，有的拿個留學背景回去混得很好，其中一個和他同歲的同學，現(xiàn)在成了某家市值幾百億的中國大企業(yè)最年輕的掌帥——“哦，他和那家企業(yè)的千金是在英國讀書認識的”。最開始來英國的這群孩子，彼此知道每張稚嫩的臉背后是什么——一個家族、一家大企業(yè)，而他們也彼此知道他們不僅為了要尋找自己的生活，還要尋找背后這個企業(yè)這個家族發(fā)展的可能，這因此形成了一個人數(shù)稀少但卻彼此謹慎、不能“相依為命”的小團體。這種沒被挑明，但彼此內(nèi)心清晰的責任，讓他們“從一開始就很成熟，說話處事總要掐著個調(diào)”。
從那時起，范頔就必須開始學習一個人剖析自己的脆弱，那種“幾乎殺死”他的挫敗感他一個字都沒和旁人說，而是在安靜的地方嘗試冷靜地把自己當做另一個人剖析：在中國，人還沒確立好財富與人的關系，所以財富容易作用在別人和自己身上，過度放大一些虛假的東西，比如他人的成功和別人的失敗，特別成功者，因此被財富的假象欺騙以為自己什么都是好的，因而天真而放肆?！拔移鋵嵤切疫\的，這種夸大的自我認同慢慢被這英國挫敗”，但還好，“英國挫敗我是為了給我其他東西?！薄按蜷_這種包裝，我才能發(fā)現(xiàn)我真正的脆弱，和真正需要的?！?/span>
范頔反復和我講述一個人——那是高三暑假期間那個房東老太太。她是剛從一個大酒店退休的公關總監(jiān)。在范頔看來，她簡直為他提供了生活的范例：
每天早上是英式早餐，每次都要特意詢問范頔當天的口味，關于雞蛋就有六七種做法，咖啡則有三種泡法；晚餐堅持所謂英式三道菜——第一道湯，第二道主餐，第三道甜品。關于主餐，她有極苛刻的要求，比如雞肉配白酒，牛肉配紅酒。
他記得這老太太每次做飯都要點根煙，自己開瓶紅酒，聽著爵士樂，天氣不錯的下午她邀請他到草坪喝下午茶，聽著她講自己從年輕到現(xiàn)在，她如何獲得自己想要的，又如何與那些得不到的缺失感相處。
“世界很不可控，太長線的追求容易受挫，只有細節(jié)才是最可靠的，所以英國人最懂得享受細節(jié)?！边@是范頔總結(jié)的英式生活的本質(zhì)，或者說，這是他找到的生活本質(zhì)。
他找到的這個人生答案，讓他畢業(yè)時拒絕父母已經(jīng)安排的國內(nèi)最好的會計師事務所和投行的面試，范頔和父母說，他想留在英國，父母沒有任何強迫，說你試試吧。
他這么理解父母的豁達：“他們早為我設置了一條安全線，安全線上就讓我去冒險了”。另外范頔還坦承：或許他們也不知道我要怎么樣才能開心了。
最終他獲得了投行的工作。
你最喜歡什么？——這是面試投行時，對方的問題，他說了一堆興趣，游泳，溜冰，排球，網(wǎng)球，保齡球。然后，就被錄用了。“或許是成績確實很好，或許是這種生活態(tài)度吧——不知道你是否贊成，強度越大挑戰(zhàn)越大的工作，越讓人有興奮感和成就感，然而越需要強壯的生活態(tài)度和生活能力?！薄皬妷训纳顟B(tài)度和生活能力”——說到這里范頔突然說，對，這就是我在英國學習到的。
這種強壯的生活態(tài)度是什么？我追問了一句。
“就是對駕馭不了的，或者得不到的能認輸，然后享受自己能享受的，以此來支持自己等待機會。”
范頔特意和我講了他現(xiàn)在最熱衷的航海，“你試過航海嗎？當你把船壓低到45度，海載著你，風推著你，達到你作為一個人永遠不可能自己達到的速度感?！薄澳阒滥欠N感覺嗎？感覺好像是你馴服了大自然，俯視世界，但，那其實是世界愿意讓你俯視。要能享受到這種快感，只有一種辦法，那就是向現(xiàn)實認輸，不要以為靠自己的蠻力劃槳能干嗎，不要停留在一個角度和風向不肯變換，而是不斷嘗試各個風向，等著找到和現(xiàn)實條件最合拍的那個角度，然后，耐心地等待突然的一陣風，你會感覺，自己飛起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