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講的話，全國人民都在聽”

盡管已不常在校園出現(xiàn)，但當站上清華大學的講臺時，梁植仍是這所中國最高學府中的超級明星。6月7日晚，清華三教3200教室，他一現(xiàn)身，現(xiàn)場滿是舉起手機拍照的手臂。

這是清華博士生實踐服務團系列講座的第十場，主題只有一個——解讀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梁植頂著一頭漂亮鬈發(fā)，身穿鑲嵌著時髦綠色波點的白襯衣，講解《演講的“新常態(tài)”》：“演講不能任性，你要有意識，你在講正能量，你是在傳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p>

若是換一位主講者，主辦方或許要為組織足夠數(shù)量的聽眾而發(fā)愁，但當梁植到場，這不再是問題。講座過程中鮮有人離場，主旋律內容和各種段子交織在一起，一路笑聲不斷。

正如這一幕所顯示：這位帥氣的男生不僅演說能力超群，還對校方宣揚的價值理念深信不疑。“梁植對清華的主流話語體系非常熟悉，并且能夠巧妙地用學校欣賞、學生接受的方式傳播出去。可以說他就是清華主流價值的代言人。”一位在新華社工作的清華畢業(yè)生告訴我。

2015春季學期行將結束，這位有著“清華男神”之稱的博士生的10年清華生涯即將進入最后一年倒計時。眼下，他覺得自我定位無比清晰：“做一個公眾表達者，傳播主旋律和正能量?！?/p>

“主旋律這個詞該怎么理解呢？應該是國家所倡導的、向上的、正能量的理念，鼓勵人們?yōu)閲覟樯鐣嘧髫暙I，鼓勵團結，鼓勵樂觀。”一次采訪中，他這樣說。

事實上，作為清華2006年錄取的唯一一名播音主持特長生，自本科入學起，梁植就被賦予了傳播主旋律的職責。他主持了數(shù)百場校內活動，擔任《清華新聞》主播。由他主演的紀念“兩彈元勛”鄧稼先的話劇《馬蘭花開》已經公演34場，這部話劇旨在“引導和激勵廣大師生投身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宏偉事業(yè)中”，在清華幾乎無人不知，成為每年新生入學教育的一部分。

梁植的一位師妹回憶，有校領導到新聞與傳播學院視察，告訴學院領導，你們學院就應該多培養(yǎng)一些像梁植這樣的學生。學院副院長陳昌鳳常在微博上表達對梁植的欣賞。她第一次關注到梁植，是因為一位校領導對他贊不絕口?！拔覐乃枋龅乃麄兡欠N默契和親近上，我就想一個學生竟然能跟他有這么深的交流，那一定是有很獨特的地方?！?/p>

這樣的賞識帶給梁植諸多機會和榮譽，也令他在升學過程中一路暢通，本、碩、博先后讀了法學、經管、新聞。

2011年，在清華黨委副書記史宗愷的欽點下，他去參加央視主持人大賽，獲得全國第五名，還是決賽中唯一的非專業(yè)選手。自此以后，他頻繁走出清華校門，出現(xiàn)于公共空間，非常在意自己“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我第一次意識到，我講的話，全國人民都在聽。我要對我的語言負責。”

他決定多講“正能量”，激發(fā)人們熱愛國家，對國家更有信心?！拔沂且粋€很樂觀、很知足的心態(tài)，我覺得現(xiàn)在很多媒體引導的方向是讓大家的不自信感增強，這是不對的?！?/p>

2014年底，當他走上北京衛(wèi)視《我是演說家》的賽場，更是將上述理念發(fā)揮到極致。歷經五次登臺，梁植以顯著優(yōu)勢成為全國總冠軍。與其他所有選手不同，他每場演講都主打“愛國情懷”，多次流露出對西方的警惕與敵視，鼓動人們將語言作為最有力的武器，打贏文化戰(zhàn)爭。

高超演說技巧的包裹下，他的演說像興奮劑，使人不自覺熱血沸騰；像催淚彈，令人控制不住流下眼淚。但這也招來質疑，被認為是“民族主義情緒泛濫”。有網友評論道：“長篇的、大量槽點卻無人敢與之辯駁的‘愛國主義’大道理，煽動聽眾的情緒，綁架裁評的支持?！?/p>

對于批評聲，梁植心知肚明，但不以為然。幾乎所有的采訪對象都用“謙遜”、“低調”、“溫和”一類的詞匯形容他的日常性格，然而一旦談起和國家、民族相關的話題，他總是表露出不容置疑的強硬心態(tài)。

梁植或許是一類中國年輕人的縮影，他們是教育體系中的佼佼者，聰明勤奮而又乖巧順從，自覺規(guī)范自己的思維與言行，與政府宣揚的主流價值觀保持一致。他們時常為自己的國家感到驕傲，認為應將國家利益置于個人欲求之上，對批評質疑的聲音敏感不安，主動站到維護國家的立場上。

當這樣的心態(tài)與漂亮的口才結合在一起，梁植有著更大的欲求——用自己信奉的這套理念影響更多的人，“要讓年輕人相信我們的國家，相信我們的歷史?！?/p>

幾輪問答之后，歷時兩小時的講座正式結束，他微笑著彎腰鞠躬，剛一起身，就被包圍在人群中，他們手持印有他照片的明信片，請求他簽名。他再次熟練地露出微笑，迎接粉絲的追捧和簇擁，一如過去很多年里他所習慣的那樣。

“語言是文化的武器”

《我是演說家》被梁植視為從事公眾表達的重要一站，但雙方最初接觸并不順暢。編導啟蒙前幾次跟他聊天時有些意外：“他不停跟你講年輕人對國家的責任啊，或者是年輕人對國家應該有信心啊，就是他表現(xiàn)出來的永遠都是這種。我們都感到奇怪?！?/p>

這也正是我最初看梁植演講視頻時的困惑。在我的記憶中，已經很多年不怎么遇到同齡人這樣講話，尤其發(fā)言者還是頂著“清華男神”光環(huán)的時尚男生。我一度懷疑他在節(jié)目中的表現(xiàn)是有意包裝的結果，但隨著采訪的逐漸深入，我越來越愿意相信，事情并非如我最初想象。

梁植的一些同學倒對他的這種風格習以為常。他的本科同學、現(xiàn)在哈佛大學法學院做訪問學者的丁如回憶，“大一”集體春游，全班人爬上香山頂后，身為班長的梁植突然帶頭唱起了國歌?！耙粠汀笠弧律?，剛剛受過學校愛黨愛祖國愛人民的教育，就愛國情懷特別高漲的那種，他一領頭，大家就站在一塊兒一起唱……你問山頂上其他人什么反應？沒注意，我們只顧自嗨了?！?/p>

《我是演說家》的選手類型五花八門，節(jié)目組會根據(jù)個人特點進行有針對性的打造，確保形象鮮明，令人過目不忘。但有一類選手拒絕包裝，帶有明確訴求。啟蒙覺得梁植也是其中之一——第一場比賽他就提出，必須講他的偶像鄧稼先的故事，否則就放棄參加節(jié)目。

從外表看，很難看出這位平日里開著白色寶馬、一頭時尚鬈發(fā)的年輕人和在戈壁灘上研制“兩彈”的鄧稼先有什么關聯(lián)。但經過兩年多的表演，他覺得自己經?！袄相嚫襟w”。4月26日清華104周年校慶，《馬蘭花開》成了重頭戲，演出結束后，我與他在劇場后臺交談，聊了大約半小時后，他客氣地問道，能否多聊一些和鄧稼先相關的問題，原因是“梁植演繹了過去的鄧稼先，而鄧稼先也塑造了今天的梁植”。

面對非鄧稼先不講的要求，節(jié)目組第一反應是排斥。制作《我是演說家》之前，這支團隊已經制作了兩季與此類似的節(jié)目《超級演說家》，從未出現(xiàn)過這類“很紅很正”的選手。啟蒙在節(jié)目組的90后中做了一個小調查，無人聽說過鄧稼先。4位評審中的劉嘉玲、張衛(wèi)健來自香港，對此更是陌生。

正式錄制前，節(jié)目組將待定選手的名牌貼在一面墻上，集體討論決定保留還是拿掉。梁植的名牌被撕下來，又貼回去，如此反復了三四次，直到節(jié)目錄制的前一天，才被放行。

節(jié)目組很快發(fā)現(xiàn)顧慮是多余的。鄧稼先的故事講述到一半，梁植舉起雙手，比出20的手勢?！?1歲，作為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和第一顆氫彈的理論設計的總負責人，他一共獲得了國家獎金、特別獎20元。其中原子彈10元，氫彈10元?！辩R頭掃向觀眾席，哭成一片。

“ 太震撼了，爆發(fā)式的噴火而出的那種感覺。沒有表演的痕跡，完全是從心底里發(fā)出來的力量！”陳昌鳳一家三口都是梁植的忠實觀眾，有梁植的場次期期不落?！班嚰谙葘λ绊懱盍?。能遇上這個他特別有感覺的人物，才能發(fā)揮得這么好，不是誰都能有這樣的機遇。”

梁植不但順利晉級，還引發(fā)了4位導師的哄搶。節(jié)目組意識到，這個差點兒被放棄的選手很可能成為新的“爆點”。他們迅速將梁植的形象定位為“赤子之心”。

這也正是梁植的訴求，雙方不謀而合。此后的4場演講，“抒發(fā)愛國情懷”成了他的主打牌。

觀看梁植的比賽視頻令我感受復雜。一方面，任何的激情敘事都讓我產生本能的警惕，不愿受之裹挾。而另一方面，他的確顯露出遠超常人的演講技巧，容易令人不自覺地卷入他的邏輯，為之激動。

從現(xiàn)場觀眾的反應來看，他的技巧無疑是奏效的。

一場主題為《挖掘機技術哪家強》的演說中，他呼吁振興中國制造業(yè)，使國家更加強大。收尾時一句被他描述為“點燃現(xiàn)場”的話，播出前被剪掉：“我想，也該到了一個時候，咱們中國人造點兒什么，讓他們拿腎來換了，對嗎？”

決賽第一輪演說，主題是《回家》。幾經考慮，這個蒙古族男孩決定穿蒙古袍上場，而非通常所穿的西服。理由是“西服從未比我們的服飾更好看或更高貴，唯一的原因是在制定世界通行的禮儀規(guī)范的起點時，西方文明的拳頭更硬”。

類似的表述在掀起現(xiàn)場情緒高潮的同時，也引來諸多質疑。然而現(xiàn)場觀眾的選票反復證明他的策略總能成功。決賽第二輪主題為《語言的力量》的演說中，他將被指摘為“民族主義情緒泛濫”的一面發(fā)揮到極致。

他指責西方媒體總是將中國妖魔化，鼓動人們將語言作為最有力的武器，“打贏文化戰(zhàn)爭”。站在舞臺的聚光燈下，他攥緊拳頭，高舉雙手：“我相信，只要我們一起運用語言的力量，一起用這份最堅實的力量守護我們身下文化的土地，我們一定可以迎來那個我們共同期待的、更美好的中國的夢！”

他拿到199票，領先第二名50票拿下冠軍。評審陳魯豫眼眶濕潤，希望他把演講翻譯成英文到國外去講演。

鮮花掌聲過后，批評隨之而來。問答網站“知乎”上，有網友逐句分析演講中的“煽動性語言”，并得出結論：“這場演講恰恰是‘語言的力量’的反證，用充滿邏輯漏洞的感性煽動民族情緒。我本以為他一定會最后一名，然而結果卻讓我大跌眼鏡。這場演講證明了大部分人還是容易被民族主義煽動，做出非理性的選擇。”

梁植的博士生導師、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常務副院長尹鴻覺得，類似的批評可以理解，但弟子奪冠沒有爭議：“作為學者，內容上我不完全認同，有諸多可以反駁的地方。但既然是比賽嘛，就會有一些希望得到別人認可的策略，客觀上講效果很好。有時候演講就是需要有一點兒煽動性，更容易引起認同。作為一個演講比賽，得冠軍，我覺得當之無愧?！?/p>

負面評價反倒讓梁植覺得自己必須繼續(xù)這樣表達。我問他：“你覺得《我是演說家》后的你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他一臉嚴肅：“更覺得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重要，要更加珍惜每一次表達的機會，因為會有更多人愿意聽你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