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角
父親60歲生日時,王大騏借口去香港參加一個心智培訓(xùn)班,沒有參加壽宴,只是寄去一段視頻作為祝福。這次缺席可以說是故意的。他的父親王志綱是知名策劃人,曾經(jīng)為龍湖、萬達(dá)、碧桂園等地產(chǎn)公司出謀劃策,幫助這些公司取得了輝煌業(yè)績,是管理咨詢行業(yè)的傳奇人物。當(dāng)天,壽宴在昆明舉行,會聚了數(shù)百位父親的好友,包括政府要人、商界名流。王大騏心里明白,父親部分是想借壽宴這個形式,將自己一生積累的政商人脈傳遞給自己。
長子的缺席使得父親頗為尷尬。王大騏在北京當(dāng)面“嚴(yán)詞拒絕”參加壽宴時,父親大發(fā)雷霆。“罵我不孝、大逆不道一類的?!备赣H的震怒在王大騏意料之中,他心里并不感到歉疚。這一幕,讓他想起3年前爺爺?shù)脑岫Y。父親沒有出現(xiàn)在爺爺?shù)脑岫Y上。作為王家的最后一位老人,爺爺?shù)脑岫Y在貴陽舉行,而父親就在不遠(yuǎn)處的梵凈山考察一個高爾夫球場項目。王大騏跪在靈堂堅硬的地板上,心里也一直在咒罵。
“冷漠就這樣繼承了下來?!蓖醮篁U說,父親曾解釋自己不參加葬禮的原因,一是擔(dān)心引來自己生意場上的朋友過來送禮,讓葬禮變得嘈雜;二是生前盡孝比葬禮的隆重更重要。王大騏一直對這些解釋半信半疑,他覺得父親和爺爺父子間并不親近。
王大騏的爺爺曾是縣城里的中學(xué)校長,在黔西小城里是最大的知識分子?!拔母铩敝?,爺爺成了被批斗的對象。父親在書稿中曾記述了他看到爺爺在縣城電影院被批斗的場景:戴著高帽子,胸前掛著的牌子寫著“打倒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三反分子”。“那天晚上11點(diǎn)你爺爺被帶回家里,我一直躲他,不愿碰他的手,之后連走路都不愿跟他一起。”
王大騏
自小開始,王大騏就能感到家里的那種冷,沒有嬉戲和擁抱,也沒有平常人家的溫馨親昵。父親常年出差,偶爾回家也總在抱怨家里的飯菜比豬食還難吃。等到后來父親的事業(yè)大獲成功,見他一面也是需要安排的。被放養(yǎng)的時間里,王大騏心里總有一種不可終日的凄惶。
那種冷使得王大騏抗拒父親,他也抗拒和父親參加宴會這件事本身。對事業(yè)投入的父親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旅途中,每年要“坐150次不同的飛機(jī),睡200張不同的床,吃300頓不同的飯”。每逢節(jié)假日,父親出差時會把王大騏和弟弟帶在身邊,一同考察項目,參加生意伙伴的盛情款待。每頓飯的臺面上,總能見到不同的官員、商人,圍成一桌的陌生面孔。
這些飯局探討的話題千變?nèi)f化,但飯桌的主角卻永遠(yuǎn)都只有一個。曾在新華社做過記者的父親,有一種兼具理性和激情的描述事物的能力,良好的信心讓他有一種壓倒眾人的氣場。父親滔滔不絕的時候,桌邊的王大騏會漸漸陷入一種“絕望”的壓抑中。他感到窒息。和人們一樣,他沉默地看著父親,卻難得和他說上一句話。
餐宴成了夢魘,有時候連同旅行也被毀掉了。中學(xué)年代里,王大騏就跟著父親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在甘孜州的草原上和康巴漢子狂歡,在喀什的清真寺聽誦經(jīng),每一天的太陽都是新的。在王大騏最初的經(jīng)驗里,關(guān)于中國的知識幾乎都來自父親。然而,父親永不疲倦的講述讓他漸漸失去了興趣,心里生出無聊感覺。針對王大騏消極的態(tài)度,父親逼迫他出行必須寫游記,不能像是“驢子拉出去走了一圈”。
父親在家里的時間,也常有各地的人登門拜訪,父親穿著白色背心、大褲衩和拖鞋在會客室里同客人神侃。坐在小板凳上的王大騏,始終都是父親的聆聽者。在飯桌旁邊長大,聽著成人世界的各種高談闊論,王大騏度過一個沒有童話的童年。他會把在父親的飯局上聽來的外地見聞、經(jīng)商故事說給同學(xué),卻被同學(xué)奚落是“吹水”,還獲得了一個“水王”的綽號。
像一部電影里沒有臺詞的配角,有種不被關(guān)注的面目模糊,王大騏收獲了異于同齡人的麻木。他用生物學(xué)的角度去解釋自己的境遇:父親是群落里最兇猛的雄性,會壓制群落里其他的雄性,很不幸,也包括自己的兒子。在賓朋滿座的宴席上,父親曾當(dāng)面毫不留情地數(shù)落王大騏,說他是個“廢物”,讓他羞辱得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只能用濕巾擋著眼睛,身體不住地抽動。
配角的悲哀籠罩著王大騏,他常覺得自己是一個附庸、陪襯。“人們總會問我,會不會接父親的班,這個問題挺無聊的。”王大騏說,抗拒父親、逃離父親的勢力范圍,才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命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