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繞了一圈,黃渤再一次回到歌廳,黃老板變回“小波”。
他先南下去了廣州,又北上到了北京:“那時候早上起來一坐半天,想今天要干什么,必須找有意義的事去做。哪怕今天我談了一家唱片公司,成不成沒事,哪怕我寫了一首歌,也覺得今天沒白過,覺得心里挺踏實。如果一天從早荒到晚,早上又一覺醒了,覺得你的青春跟月份牌一樣?!彼泻脦讉€歌本,上面記錄著自己晚上對著大海,就著啤酒寫的歌。他把自己唱歌的小樣送到唱片公司,全部石沉大海。1996年,黃渤頂替請假半個月的滿文軍在北京一家酒吧唱歌,但滿文軍再沒有回來——他在央視青年歌手大賽上唱了一首《懂你》,一夜成名。
那時候與黃渤一起唱歌的人,還有沙寶亮?!耙婚_始我們以為最早火的會是沙寶亮,因為他基礎最好:跳得也好,唱得也好,舞臺表現(xiàn)力也好。一圈演出下來,他已經成了我們小圈子里的尖子,但其實他比這些人晚出來好多年。當然還有一些當時認為不錯的,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出來?!边€有一次,在成為演員之后,黃渤有一次遇見黃覺,黃覺突兀地問他:“你不記得我了?”正當黃渤覺得奇怪的時候,黃覺繼續(xù)說道:“你在王府飯店唱歌的時候,我給你伴過舞?!?/p>
在這個龐大的歌廳歌手群體中,黃渤深知一點:即便堅持到底,你也不一定會得到命運的獎賞。
后來,2007年,作為北京電影學院的畢業(yè)聯(lián)合作業(yè),黃渤參演了短片《飛船》。這是黃渤一次沉默的獨角戲。故事發(fā)生在一艘建在城市高樓樓頂?shù)乃{色大船上,黃渤是這艘船的船長,也是唯一的船員。他要駕駛這艘船穿過太平洋,經歷一場暴風雨的洗禮,最終抵達麥哲倫海峽。在他“出?!钡牡谝话偎氖颂欤ㄟ@個時間記錄在他的航海日志上),暴風雨終于降臨,他獨自一人站在船頭,沖著天空大喊。當他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在旁邊一棟高樓的樓頂,升起另一張船帆。
這是一個有著濃厚理想主義氣質的故事,但黃渤并不愿意做一個與命運孤獨抗爭的斗士(孤獨這樣的詞匯仿佛與生俱來地不適合他,在許多媒體的文章里,黃渤被描述為一個害怕冷場的人)。他這樣理解堅持的含義:“我沒有那種一定要怎么怎么樣,只是隱隱約約都有一個東西一直在這里掛著,你跑一個圈,它還是在這里。好一點說,這叫‘軟堅持’,通俗一點說,這叫‘賴皮式堅持’?!?br />
5.
在一次歌廳演出時,現(xiàn)場突然響起了槍聲,黃渤下意識地蹲下身子,躲進最靠近自己的DJ臺下。他回憶說,當時覺得幸虧有這個臺子得以蔽體,但過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這個所謂的DJ臺不過是一個未裝擋板的桌子,只有一塊布垂在前面。
“類似的狀況,我碰見有那么三四次?!备鑿d復雜的環(huán)境讓黃渤練就了一身插科打諢、應付難堪場面的本事。他用小草與石板的對抗來比喻這段“江湖生活”:“我們平時鋪的大石板路,中間就這么點縫,但有的草依舊能生長出來,道理就在這兒。包括現(xiàn)在演戲也好,當主持也好,當你碰到各種問題時,用什么方式解決,都是這么鍛煉出來的?!必S富的社會經歷,讓他在成為演員以后,顯示出對環(huán)境強大的適應能力。2007年,黃渤出演了香港影片《每當變幻時》。這部透過街市變遷講述香港時代嬗變的影片具有濃厚的本土“港味”,這也意味著任何一個參與其中的內地演員,都可能因表演風格不搭界而招致糟糕的失敗,但這種失敗沒有出現(xiàn)在黃渤身上。2012年,黃渤為電影《痞子英雄》做宣傳時,參加了《康熙來了》的節(jié)目錄制,在這檔曾將王剛弄得怒不可遏的娛樂節(jié)目上,黃渤同樣沒有出現(xiàn)水土不服的狀況,除了隱約的青島口音以外,并沒讓人覺得有多少“違和感”。
2012年的金馬獎頒獎典禮是他從藝生涯中不多的爭議時刻,在這一決定頒布之初,黃渤便受到了主要來自臺灣媒體的質疑,對于黃渤內地演員的身份,一些臺灣媒體并不買賬。爭議在頒獎禮結束后繼續(xù)發(fā)酵,劉德華稱黃渤在頒獎禮上對導演的調侃“不恰當”,這段調侃出現(xiàn)在頒發(fā)最佳導演獎之前,黃渤聊起自己剛拍戲的時候,說根本不知道導演是做什么的,只是喊action和cut而已,最后卻會掛上“某某導演作品”字樣。而之前黃渤對謝霆鋒與張柏芝失敗婚姻的調侃,同樣招致了批評。
黃渤對這一爭議的回應保持著一貫的謙遜,當然,也是綿里藏針的:“我無心去讓任何人難堪。有一些段子是即興發(fā)揮,也許考慮沒那么周全,至于導演那個,那番話真的是我剛出道時的‘誤解’,那一刻,我純粹是站在演員的角度‘不懂事’地‘開導演玩笑’。我當然知道導演的重要性了?!?/p>
經歷了自己的“小波”時代,黃渤懂得如何將自己的姿態(tài)放低,來規(guī)避可能的風險?!把菟嚾褪且粋€社會,我不認為它比別的要復雜多少,它有它的規(guī)律,我不會去趟太深的水,在自己合適的安全尺度以內,開心地游就行了?!辈徽撌窃阽R頭前還是人前,黃渤都顯現(xiàn)出一副純良無害的小人物模樣。
雖然此時的黃渤,已被人稱為“內地最好的喜劇演員”。
6.
在北影上學的時候,黃渤見到一個年輕同學,試圖用一張青澀的臉去演繹巴頓將軍,根本不用念獨白,所有人都已經意識到他表演的失敗。
“生活對于你經驗的積累、你閱歷的積累,對于表演是至關重要的。它決定了你的理解力,你的理解力決定了你的審美,它們相互貫穿?!睆?000年出演《上車,走吧》以來,黃渤用13年的時間建構起“黃渤式小人物”的表演格式。在這些喜劇式的草根小人物中,雜糅著中國式生存、順從與抗爭,而這些都與他過往的經歷息息相關。
不論是歌手小波、生意人黃老板,還是演員黃渤,黃渤都在從這些身份中汲取當下必需的養(yǎng)料:“你接觸到各種各樣階層的人:好人、不太好的人、真誠的人、偽善的人、油滑的人,就像給你裝滿了好幾個素材庫一樣。”在黃渤眼中,自己經歷的生活比電影精彩得多,“有一次我明明知道這個人是個騙子,我依然被他騙了,這得多厲害?!?/p>
如今,黃渤依舊在內心上與過去的“小波”保持著曖昧的聯(lián)系,那些經歷已經賦予他窺看生活的“小人物視角”:“有的人看到是社會的悲哀,有的人看到的是社會的苦難,我看到的很多是簡單的小幸福跟一些尷尬的喜劇橋段。”
小波對于生存環(huán)境的敏感,現(xiàn)在依舊困擾著他,他說現(xiàn)在的自己就像被掛在了一條不斷運行的鏈條上,猛地停下來,心里會覺得慌。有一天早上醒來,他心里琢磨今天要干嘛來著。給公司打去電話,公司說今天沒事兒。再給組里打一個,有什么安排嗎?沒有。需要見什么人嗎?也不需要。黃渤掛完電話,在屋子里溜達來溜達去,仿佛回到了需要催著自己每天寫歌、跑唱片公司的歌手時代。
這種不安全感,讓黃渤一直保持著對學習的饑餓態(tài)度。當他拿到金馬影帝之后,他意識到現(xiàn)在演戲已經沒有太多人說不,大家過度相信自己以至于產生了依賴。這促使他急于從這種慣性中跳出來,把自己從既有狀態(tài)中剝離。去年,他出演了孟京輝執(zhí)導的話劇《活著》,他把出演話劇的過程稱之為“反芻”,就是將曾經吸收過的東西,經過舞臺一遍遍地反復推敲,重新吸收看似消化過的東西,發(fā)現(xiàn)其實還有很多“養(yǎng)分”,產生出新的認識和新的理解。
“其實吃飯最享受的是咀嚼品嘗的過程,而不是飽腹感?!闭劦綖楹我半U涉入自己并不熟悉的領域,黃渤說能夠給自己帶來更多快感的,是一段未知的過程?!斑@樣一部戲從無到有,到完全推翻,到一點點摸索,又遭受挫敗,再一點點建立:看到希望再建立的過程,那真是讓你晚上睡覺都會樂的東西?!狈吹故乾F(xiàn)在去領一個什么獎項,讓黃渤覺得這是工作分內的事,難以激起內心的波瀾。
早年復雜的人生經歷,讓黃渤得以與命運和解。他用對命運的適當順從和一顆不安分的靈魂,來獲取自身在世界的位置。這必定是一個復雜而糾結的過程,但他從自己的少年時代,就已開始訓練在這道獨木橋上保持平衡。這種糾結誕生出過去的小波,或許也塑造出現(xiàn)在的黃渤。
作者后記:
與黃渤的采訪,約在他家對面的一間西餐廳里,采訪時間比預定的延長了一倍。在采訪接近尾聲的時候,桌上杯盞寥落,透過餐廳的落地玻璃窗,能夠看到這座隆冬城市已經進入明暗交替的分界線。我并不急于結束這次訪問,但黃渤的表情和語態(tài)已然顯出疲憊,它們用一種明確的姿態(tài)告訴我:還可以再問一個問題,但拜托,我不希望再用這個問題去麻煩我的大腦皮層或海馬體,我們來談一些直覺吧。
于是,我問他:“你現(xiàn)在內心最大的恐懼是什么?”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黃渤重復了一遍“恐懼”這個詞,似乎它無需艱難回溯,就很自然地勾連出一些過去的記憶。最后他用第二人稱為主語回答:“是眼前的那團火滅了。其實曾經給你帶來最大恐懼的也是這個:之前你去廣州也好、北京也好,廣州那邊有一團光,興致勃勃去了——滅了;北京有一團火——又滅了,那是你最恐懼最慌張的時候。你現(xiàn)在可以按部就班地去做演員,為什么會做很多七七八八的事情,都是希望找到不同的閃光點、更多的興趣,這是你力量的源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