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初的帝吧出征 Facebook 事件，令主使者百度貼吧李毅吧引人矚目。這已不是這個組織第一次走入公眾視野——十余年間，這個習慣于集體憤怒的互聯(lián)網(wǎng)組織在經(jīng)久不息的“爆吧”中不斷吸納趣味相投的新成員，規(guī)模達兩千萬人之巨，已然發(fā)育為一個具備完整權力體系和運轉法則的虛擬社會。

規(guī)模愈發(fā)壯大的同時，李毅吧的人員構成與內在氣質亦發(fā)生著耐人尋味的變化。在親歷者眼中，早期的李毅吧善于思考、不畏權勢、勇于批判質疑，曾是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中最富創(chuàng)造力和獨立自由精神的組織之一，但后來，“屌絲”概念在此生根發(fā)芽，曾經(jīng)閃爍著理想主義光芒的李毅吧日趨娛樂化、低齡化、情緒化，發(fā)生了一系列富有意味的轉變。

某種意義上，李毅吧的演變史亦可視為折射現(xiàn)實社會發(fā)展變化的一個縮影。此間的種種故事，常能在現(xiàn)實中找到參照?！吨亲?GQ》通過對李毅吧發(fā)展歷程中的多位關鍵人物的深入探訪，嘗試去探尋它因何而生，又將走向何處。

圣戰(zhàn)

一群習慣于憤怒的人，再一次陷入了集體憤怒。帶頭人發(fā)出激昂號令，年輕人如潮水般攻入對方領地。

19歲的陸子洋是其中一員。上午八點半，他站在悉尼大橋下?lián)芡ㄅ咽謾C，言語間交雜著激動與憤怒。這位新南威爾士大學的大一學生原本期待與女友見面共度愜意的一天，但此時他已自視為正義的化身，全無享受二人世界的興致。

“計劃有變，跟我回家參加圣戰(zhàn)?！?/p>

一小時后，兩人在陸子洋租住的公寓里打開百度貼吧李毅吧的首頁，查詢參戰(zhàn)信息。這一動作陸子洋已重復無數(shù)次，盡管剛成年，但六七年前他就已是李毅吧重度用戶。

2016年1月20日。地球各個角落的年輕人在這一天集結在各自屏幕前，共赴“圣戰(zhàn)”。置身于李毅吧這個兩千余萬人的龐大組織，這些背景不同性格各異的年輕人統(tǒng)一化身為同一個身份——帝吧遠征軍，呼喊著同一個口號——“帝吧出征，寸草不生！”

零星的戰(zhàn)火在四天前就已點燃。臺灣地區(qū)領導人大選前夕，一位名叫周子瑜的臺灣女藝人先因在綜藝節(jié)目中揮舞“青天白日旗”被大陸網(wǎng)友怒斥為“臺獨”分子，又因發(fā)布道歉視頻聲明支持“一個中國”而激怒部分臺灣網(wǎng)民。她的 Facebook 主頁隨即成了兩岸年輕人交鋒的戰(zhàn)場。

戰(zhàn)火隨后幾日向外蔓延。不同于習慣用激烈文字釋放情緒的前代網(wǎng)民，以95后乃至00后為主體的參戰(zhàn)者們選擇用黃子韜、熊本熊、天線寶寶的表情包表達態(tài)度，史稱“Facebook 表情包大戰(zhàn)”。陸子洋不時圍觀，卻無意參與?！拔耶斎缓軕嵟??？墒歉淮橐詾榇箨懭诉B茶葉蛋都吃不起的腦殘有什么好吵的？”

但當?shù)弥钜惆尚技尤霊?zhàn)局的那一刻，原本不屑理會的爭吵，瞬時間成為了義不容辭的“圣戰(zhàn)”。“圣戰(zhàn)”的具體方式是“爆吧”，就是為了宣泄憤怒不滿，在一個貼吧內集中發(fā)布大批相似內容，干擾正常瀏覽，甚至導致系統(tǒng)癱瘓。作為爆吧界鼻祖，李毅吧享有說一不二的地位，李宇春、東方神起、EXO、樂視……被它討伐的對象難以計數(shù)。

旁觀者難免心生困惑：這些事為什么發(fā)生在李毅吧？一個球技并不出眾的足球運動員的個人貼吧，何以扮演這樣的角色？

三月中旬的一天，我在廣州見到了李毅吧吧主英三嘉哥。在這個以“屌絲聚集地”聞名的組織里，他是富豪，是領袖，是百度貼吧史上第一個18級（頂級）用戶，是連續(xù)三年的“貼吧第一土豪”，在這個虛擬世界投入數(shù)以百萬計。接受貼吧官方訪問時，他會花10萬元真金白銀在屏幕上放起虛擬煙花，接受頂禮膜拜。

在他眼中，兩千余萬人構成的李毅吧早已不只是輕松休閑的網(wǎng)絡社區(qū)，而是一個具備完整權力體系和運轉法則的社會系統(tǒng)。而他本人則是站在金字塔頂端一呼百應的王者，“我是整個百度貼吧的第一大 V。”

而在誕生之初，李毅吧只是一個乏人問津的小眾群體。800多萬個貼吧中，它起初就像是廣袤疆土上的一個偏遠村落，但十二年后，卻生長為了最龐大的部落。某種意義上，它的發(fā)展史可被視為折射現(xiàn)實社會發(fā)展變化的一個縮影，此間發(fā)生的種種故事，常能在現(xiàn)實中找到參照。

正午時分，曾有過四次圣戰(zhàn)經(jīng)歷的陸子洋加入了“時差黨”留學生構成的第四縱隊。多年的爆吧經(jīng)驗使帝吧遠征軍不到一天就建立起了龐大有序的作戰(zhàn)系統(tǒng)，以 QQ 群為陣營的十幾支縱隊，僅管理人員就達到了90多人。

距離圣戰(zhàn)打響還有六個小時，陸子洋興奮得渾身顫抖。女友開始早早準備飯菜，為晚間的高強度戰(zhàn)役做好儲備。QQ 群里有人按捺不住亢奮的心情，連發(fā)了十幾遍相同的信息：“我們是祖國的腦殘粉！”

攻陷

李毅是誰？陸子洋既不清楚也不在意：“只知道是個挺搞笑的國腳。”李毅吧兩千多萬用戶以95后乃至00后為主，已近不惑之年的李毅對他們而言只是個遙遠模糊的符號。

四月中旬，我在北京見到李毅本人。那一代遭遇中國足球漫長低谷的球員或鋃鐺入獄，或黯然掛靴，大多被人遺忘，李毅卻憑借李毅吧延續(xù)著人氣。但他很難分辨這個貼吧給自己帶來的歡樂和創(chuàng)傷究竟哪個更多——過往歲月里，李毅吧長期是他生命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李毅的球技難言出類拔萃，真正異于常人的是語言能力。他心直口快、講話不加修飾，總會意外產(chǎn)生喜劇效果。我們的攝影師為他拍照時，他特意強調：“雖然人有很多面，但我想表現(xiàn)我愿意表現(xiàn)的那面。”

“哪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一臉嚴肅，像在發(fā)表一場演說。

但一講話別人就想笑未必是好事。李毅吧正是因此崛起，這曾令他難堪不已。十二年前，一個網(wǎng)名叫做瀟灑十二少的粉絲創(chuàng)建了李毅吧，旋即將吧主位置交給了兩位高中女生菲菲雪與妃之 D。其時，效力于深圳平安隊的李毅風頭正勁，當選聯(lián)賽最佳射手。

然而，一場猝不及防的風暴即將降臨。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話，成了他職業(yè)生涯的轉折點。

2004賽季，李毅與主帥遲尚斌氣場不合，后者稱他是“球霸”，憤然辭職。他卸任那天早上，李毅睡醒下樓，記者問他感受，他睡眼惺忪地說：

“天亮了?！?/p>

那一刻，他自認為是嚴肅、正經(jīng)、誠實的。然而當嚴肅的腔調、朦朧詩一般的語言和富有鄉(xiāng)土氣息的面龐集合在一起時，卻混搭出了一種奇異的喜劇效果。

球市低迷的大環(huán)境中，球員生怕怒火燒身，大都言語謹慎，情緒飽滿的“天亮了”可謂橫空出世。多年積壓的對中國足球挖苦戲謔之情，因為這句話在李毅身上集中爆發(fā)。而以李毅名字命名的貼吧，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釋放情緒的樂土。

但菲菲雪并不情愿。那時的她是個“充滿少女心”的高一女生，李毅滿足了青春期的她對男人的想象：高大、威猛、充滿斗志。“怎么好意思黑這樣一位勤勤懇懇的球星呢？”她與妃之 D 一道抵御“李毅黑”們的攻擊，對李毅形象不利的帖子，見一條，刪一條。

就在雙方激烈爭斗時，李毅再次現(xiàn)身，為“李毅黑”貢獻了新的惡搞素材。

更令他們樂不可支的是，李毅總能講出類似的話。一位足球記者回憶道，李毅當年是足記最愛，隨便摘句話都是頭條。尤為難得的是下次接受采訪時，他照樣一本正經(jīng)創(chuàng)造新語錄?！袄钜愫凇眰円虼丝駳g不止。為了躲避吧主刪帖，他們們開始編寫一些明褒實貶的帖子。例如流傳甚廣的《李毅大帝本紀》：

“李毅嘗喻語眾人曰：吾之于中國，堪比亨利之于法蘭西，舍甫之于烏克蘭，幼羅之于巴西；吾之護球，似亨利之甚甚矣。亨氏聞此言，感而栗，不能言，泣不能已。幼羅聞此言，赧甚，顧自之成就，皆不足道也。舍甫聞言，立厥。世人聞言，皆拜曰：李諱毅大帝。 ”

這種如今被描述為“高級黑”的行為，當年被冠以“內涵”之名。之后很長時間里，“內涵”被視為李毅吧靈魂所在。

不同于粗俗激動的謾罵，“內涵”講究的是充滿智力優(yōu)越感的戲謔調侃，以至于兩位女吧主一度受到迷惑，稱贊作者終于改邪歸正。但很快，發(fā)現(xiàn)受到愚弄的二人不堪羞辱憤然卸任，李毅的粉絲就此在李毅吧銷聲匿跡。

新主人們戲稱自己為“毅絲”，并創(chuàng)造了一個帶有嘲諷意味的別稱：帝吧。一位老毅絲向我總結那批人的共同特征：二十歲左右、以在校大學男生為主、熟練使用互聯(lián)網(wǎng)、足球迷、愛發(fā)表意見、智力優(yōu)越感強、反偶像反權威、懷疑公權力、熱衷于挖苦諷刺、情緒激昂、精力過剩。

李毅吧從此成為了“內涵”的樂土。起初只是針對李毅，繼而擴大至中國足球，再后來“無所不黑”。毅絲們將這里視為親手鑄就的美麗新世界?！白钤缒桥擞袀€共同點，可能社會地位不高，經(jīng)濟實力也一般，但是智力和道德優(yōu)越感很強，認為自己是精神貴族。在拼錢拼地位的世俗社會里，這種心理經(jīng)常是被壓抑的，甚至被鄙視。而在李毅吧可以充分釋放出來。”前吧主“亮”回憶說。

無論當事人如何渲染攻陷李毅吧的歷史意義，那時的用戶規(guī)模不過寥寥千余人。如果將百度貼吧看做一顆星球，李毅吧只是遼闊海洋上一個不起眼的小島。它乏人問津，熱衷“內涵”的毅絲們在此孤獨狂歡，縱使國際社會炮火連連，也與他們沒什么關系。

直到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舉動，激怒了貼吧世界中最強勢的部落，也改寫了李毅吧的命運。

起義

距離圣戰(zhàn)打響還有三個小時。帝吧遠征軍的備戰(zhàn)進入攻堅階段。豆大的汗珠沿著陸子洋的臉頰淌下。由留學生構成的第四縱隊任務是運用無需翻墻的優(yōu)勢快速鎖定打擊目標，以及翻譯制作多國語言的表情包，“讓國際社會了解我們的態(tài)度”。翻譯的素材包括“八榮八恥”、余光中的《鄉(xiāng)愁》、毛澤東語錄。

他一邊緊張翻譯，一邊關注著縱隊 QQ 群。縱隊首領反復申述著他們的使命：“現(xiàn)代戰(zhàn)爭，比的是科技，靠的是裝備，正是這支隊伍制造出的海量武器，確保了這場戰(zhàn)爭最終走向勝利！ ”讀著戰(zhàn)友們翻譯的英語、法語、意大利語、葡萄牙語版的《鄉(xiāng)愁》，陸子洋“鼻子酸酸的”，幾度用紙巾擦拭眼淚。

開戰(zhàn)時刻是傍晚7點。這是李毅吧延續(xù)多年的一個傳統(tǒng)。多年以前，正是在這一時間與當時的貼吧霸主間的一場戰(zhàn)役，令尚不起眼的李毅吧在貼吧世界聲名鵲起。

毅絲們當時觸犯的是截然對立的一群人——反偶像反權威凡事習慣于消解質疑的憤怒男青年，遭遇了對偶像頂禮膜拜時刻捍衛(wèi)其形象的激動少女。2005年超級女聲，李宇春在三百萬短信投票加持下，宣告粉絲造星時代誕生。而玉米們的大本營便是李宇春吧——當時的百度貼吧第一大吧。

毅絲們?yōu)椤袄钜愦蟮邸卑才帕似呶诲?，李宇春排行第四。他們圍繞“四奶”創(chuàng)造了諸多病毒式擴散的段子，例如廣為流傳的“春哥純爺們，鐵血真漢子”。感受到了冒犯的玉米們驚呼：人間居然有這樣的地獄！

很長一段時間里，雙方相互鄙夷，鮮有來往。龐大貼吧世界中，玉米們要應對的目標太多，小小的李毅吧尚未納入她們的視野。但戰(zhàn)爭的火種，已經(jīng)悄然埋下。

當年的百度貼吧無需注冊 ID 便可發(fā)帖，眾多匿名的毅絲如今已難以尋覓。ayaoayaoaya（以下簡稱 ayao）是公認的少數(shù)了解那段歷史的人之一。日后，他成為李毅吧歷史上的關鍵人物，先后兩次擔任吧主。如今他人至中年有了孩子，與我交談時，不時受到妻子傳喚。但談論往事時，態(tài)度仍然激烈強硬。

成為李毅吧吧主前，ayao 是芙蓉姐姐吧的吧主。芙蓉姐姐當時在惡搞界地位相當于女版李毅，七位妃子中，芙蓉姐姐正是“大奶”。

ayao 至今不覺得這有何不妥。“玉米們認為侮辱了他們的偶像。但我們認為世界上壓根就沒有什么偶像，偶像是人，我也是人，沒有高低之分。我看不慣她就可以惡搞。”

一個名叫“毅攆只雞宰宇春”的 ID 成為李毅吧小吧主后，玉米們的怒火被徹底點燃了。他們以人身攻擊為由向百度管理員發(fā)起投訴，李毅吧吧務團隊悉數(shù)被撤。失去防御的李毅吧里，滿屏都是玉米要求關閉李毅吧的辱罵。

不同于充滿道德優(yōu)越感，常常主動出征討伐的陸子洋們，那時的毅絲們自視為弱小邊緣的族群。在他們眼中，玉米們的行為是權貴階層偕同執(zhí)政者對平民的傾軋。“你不小心得罪了土豪，然后他就讓警察來把你趕出家門，還說要把房子拆了，你受得了嗎？”回憶往事，ayao 的聲音有些顫抖。

失去家園的毅絲們決定奮起反抗。2007年6月21日晚，在毅絲們鼓動下，多個早已對玉米們心懷不滿的貼吧集體涌入李宇春吧，宣泄內心憤怒。當晚，李宇春吧被刷屏1900多頁，被爆近100,000帖，多次陷入癱瘓。

那一天就此成為了貼吧歷史上著名的621事件日，毅絲們將之視為虛擬世界中的平民起義：“你可以鎮(zhèn)壓我，但我也可以反抗你?！边@是一起載入百度貼吧史冊的事件，被后來者賦予太多意義。近十年過去，仍可查到大量描述細節(jié)經(jīng)過的文章。其中有人這樣理解它：

“百年來，中國人從來沒有停止革命的腳步。而年輕一代始終是變革的主力軍隊。無論你多么藐視這個虛擬的網(wǎng)絡，無論你多么不屑于爆吧人群的行為。但是你必須承認，這個時代的年輕人，不會向任何人屈服。他們的詞典里沒有妥協(xié)，而他們終將成為一個時代的主宰！”

從此以后，“帝吧”與“爆吧”牢牢捆綁在了一起。此后的多次著名“爆吧”事件，李毅吧總是擔任統(tǒng)帥。當時26歲的程序員 ayao 日后甚至專門編寫了一款爆吧軟件。“作為手無寸鐵的平民，這是我們能想到的反抗強權的唯一方法?！?/p>

在旁觀者眼中，在以娛樂休閑為基調的百度貼吧中，李毅吧展露出了難得一見的氣質：與權勢保持距離，勇于反抗質疑。這種氣質迅即吸引了大批性情相似的人，但對慕名而來者，李毅吧并非一律歡迎。自視為“精神貴族”的他們只愿意吸納同類，而拒絕“庸眾”加入。為此他們制定了嚴格的準入標準，發(fā)250帖，持續(xù)發(fā)帖超過半年，才可成為會員。

因為個人原因，當時的三位吧主不久后先后引退，短暫的過渡期后，責任落在了 ayao 肩上。他擔任吧主期間每天投入十幾個小時，時至今日，三十多位吧主中，他是少見的口碑上佳，未有太多爭議的一位。

回顧吧主生涯，ayao 稱自己只是做了一點微小的工作：一方面，嚴格控制準入門檻，另一方面，努力營造寬松自由的討論氛圍?！爱敽冒芍鞯淖罡呔辰?，就是讓大家感覺不到吧主的存在?！彼麑⒗钜惆杀扔鳛橐粋€廣場，“吧主就是廣場上打掃衛(wèi)生的人，你不能沒有他，但你平時不會在意他?！?/p>

ayao 治理下，李毅吧百花齊放，文豪、歌神、PS 帝層出不窮，一位才華橫溢名叫“死涵”的毅絲甚至被懷疑是韓寒的馬甲。毅絲們紛紛向我描述相似的體驗：在其他貼吧花幾個小時，才能從水帖中篩選出一兩篇有意思的內容，而在李毅吧，從第一篇逐個點下去，可以津津有味地看上一整天毫不厭煩，并且有所回味。

這種愉快的閱讀體驗，被總結為有雙關意味的“日日李毅吧，天天笑哈哈”?！皬倪@句口號你就可以看出來當時有多么內涵?！盿yao 說。

由于帖子質量遠超其他貼吧，李毅吧被冠以“百度盧浮宮”的稱號。這構成了良性循環(huán)：高水準的帖子越多，發(fā)帖者便越是認真慎重，生怕拉低整體質量。一位老毅絲說：“盧浮宮是什么地方？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博物館。去過博物館的人都知道，展品是用來觀瞻的，你在外面可以瞎胡鬧，但一走進這座大殿，馬上就會被莊嚴神圣的氣氛感染?！?/p>

ayao 做了8個月的吧主后主動卸任，因為妻子埋怨他總是半夜起來刪帖。他也成了李毅吧歷史上少數(shù)自然離職的吧主之一。一篇回顧李毅吧發(fā)展史的文章中評價道：ayao 的任期，標志著“大內涵時代”的開啟，很難界定是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造時勢，但可以肯定的是，ayao 在任時期，李毅吧閃爍著理想主義的光芒，是最單純、也最值得懷念的一段時光。

而在一些骨灰級毅絲的眼中，這既是最單純的時光，也是最后的單純時光。隨著李毅吧人氣愈發(fā)興旺，從偏居一隅的小島擴張為領土豐茂的國度，外部世界的種種復雜氣息，也不可避免地浸入了這片土地。

內亂

ayao 如今已經(jīng)記不清上一次到李毅吧發(fā)帖是什么時候，他只記得那不是一種愉悅的體驗?；ㄙM幾個小時精心編制的內涵帖，發(fā)出一兩分鐘，就被他眼中的“水帖”、“黃帖”淹沒。95后、00后的年輕人們并不在意他是誰。過去那種大神頻出的情景已然遠去，偌大的李毅吧如今極少出現(xiàn)眾人皆知的著名 ID，唯有英三嘉哥獨自享受著兩千多萬人關注的目光。

作為被稱為互聯(lián)網(wǎng)原住民的一代人，陸子洋重度依賴各種社交網(wǎng)絡結交朋友。但他卻告訴我，貼吧是唯一一個他天天在用卻沒有交一個朋友的平臺，因為貼吧上放眼望去都是缺乏個性的“路人”，“每個人都說差不多同樣的話，發(fā)類似的帖子，沒動力結交。

“帝吧早已不再是當年的帝吧。”ayao 忍不住反復感嘆。當年在他治下，李毅吧生機勃勃。但他一手開啟大內涵時代的同時，也使繼任者面對著更為復雜微妙的局面。

一個頗有意味的現(xiàn)象是：李毅吧以“蔑視權貴”而成名，而在不斷涌入的“新毅絲”眼中，以吧務組為首的“老毅絲”已然成了新的權貴。對“權貴”的嘲諷攻擊，隨著階層分化開始滋生。一位吧主上任三個月便主動辭職，因為總是收到恐怖血腥圖片，夜里噩夢連連。

然而除了仇恨，對權力的崇拜與向往也悄然而生，“X 主席”、“X 總理”的說法開始出現(xiàn)。這位吧主卸任后也不時想要“再過一把癮”：“以前發(fā)帖子半天沒人理。自從進了吧務組，隨便發(fā)點什么，馬上有人來夸你，因為你有權嘛。這種感覺很爽?！?/p>

內部人際關系愈發(fā)微妙的同時，李毅吧也愈發(fā)頻繁地對外釋放攻擊力。一些曾經(jīng)熱衷于爆吧的老毅絲們漸漸開始厭倦反感： “爆吧時為了反抗強權產(chǎn)生的，后來卻成了另一種強權。打個比方，以前是在飯館吃飯，看到服務員被隔壁桌欺負，幫忙聲援幾句。后來是聽隔壁桌聊天，幾句話不順耳，就直接掀人桌子?！?“毫無理性，一點就炸。暴民。Naive。”

原本單純和諧的李毅吧，日趨復雜，紛爭不止，一年多時間里，吧主十幾次更替。“盧浮宮已塌”的哀嘆聲，不時響起。

一任吧主“傳說中的13號”向我回憶那段晦暗往事。在這位以“鐵血”著稱的吧主任上，刪帖封禁力度史無前例，吧務組和吧友間的矛盾達到高峰。他認為這是歷史發(fā)展之必然：“當時的主要矛盾，就是人氣和內涵之間的矛盾。換句話說，就是精英路線和大眾化的矛盾。”

后來的一任吧主 TINN 曾在卸任時生動地描繪這種矛盾：

“新人發(fā)的帖子很容易被老毅絲貼上火星的標簽，新人慢慢便沒有了內涵的動力，失去了內涵的方向。而老毅絲看著帝吧越來越水，就天天喊著‘李毅吧沒救了，沒意思了，被腦殘占領了’，為此新人又會覺得‘老14了不起？看不起我們新來的？TM 就你有內涵行了吧’。如此循環(huán)。”

傳說中的13號回憶說，在人氣與內涵的矛盾中，本著精英主義情結，他堅持后者，但后來意識到這也許是個錯誤：“天下大勢，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你根本抵擋不了歷史的潮流?！?/p>

洪流面前，不愿妥協(xié)的他全身而退。而后來者則沒有他這般幸運。2010年春天，“325”、“421”兩起“動亂”先后發(fā)生，作案者兩次盜取吧主賬號密碼，清空精品區(qū)帖子，撤銷兩千多名會員。毅絲們眼中，其驚駭程度堪比肯尼迪遇刺。

遭受兩門重炮，曾經(jīng)的百度盧浮宮頃刻成了廢墟?；靵y中，ayao 與幾位元老出山穩(wěn)定局面，推舉曾經(jīng)擔任吧主的“要有愛要和諧”再次上任。他決心扭轉任人唯親、派系林立的狀況，推行民主化改革，廢除“禪讓”機制，全民公選吧主。

參選者紛紛貼出競選綱領，為帝吧描繪美好明天。但最令毅絲們興奮的并非候選者們的雄心壯志，而是一個傳奇人物的意外參選。此人名叫“大貍子”，山東濟南人氏，以日復一日發(fā)表走音神曲和搞笑自拍而成為帝吧傳奇。毅絲們對他百般羞辱，但他從不介意。有人形容道：“大貍子，歌聲駭人聽聞，照片驚世駭俗。帝吧或有小兒夜啼，乃恐之曰：大貍子將至。啼立止?！?/p>

大貍子宣布參選吧主時，帝吧陷入了狂歡?！耙搻焊悖瑳]有比選大貍子當吧主更爽的惡搞?！彼睌?shù)遙遙領先，是第二名的兩倍。

一場曾被寄予厚望的民主改革試驗，荒誕收場。主導這起改革的要有愛要和諧回憶此事時卻覺得這恰恰體現(xiàn)了帝吧精神的精髓：“玩貼吧就圖個惡搞嘛，選上去就選上去嘛，好玩就行，對不對？你還當真啊，當選美國總統(tǒng)呢？”

大貍子上任后，有人懷疑他會揮舞權力的棍棒清算嘲諷他的人。但他繼續(xù)專注于歌唱事業(yè)，任人嘲弄。一位毅絲曾寫出一篇《大貍子的故事》，事先發(fā)站內信問他：我要發(fā)篇黑你的帖子，你介意嗎？大貍子回復：哈哈，沒問題?！鞍l(fā)完不到五分鐘，竟然被加精了。頓時，我對他的敬佩又多了幾分?！?/p>

我見到大貍子時，很難相信面前之人便是帝吧史上的傳奇領袖。略微外翻的厚嘴唇，配以一口憨厚的“山普”，使他具備了和李毅相似的特質，一講話就讓人想笑。

相比于在線上世界的風光，大貍子現(xiàn)實中有些失意。八九年前他電大畢業(yè)，做過保安，守過超市，開過網(wǎng)店，均不成功。后來，父母托關系把他送入機關單位做合同工。兩年后他再次辭職，“不管你怎么跪舔，在編的公務員圈子都不會接納你?！?/p>

但他在另一個世界中成就感滿滿。他一臉嚴肅地談論當選吧主的原因?！懊總€人上任的原因都不太一樣，比較復雜。我就四個字：德高望重。

他通過歌聲釋放內心壓抑，《青藏高原》、《菊花臺》、《鴻雁》，是他最滿意的三首作品。鬼哭狼嚎般的唱腔讓毅絲們直呼“簡直是被狗日了”，稱他為“高日德達利茲（狗日的大貍子）爵士”。

如今，已經(jīng)結婚生子的大貍子投入七八萬元，在濟南一家商場經(jīng)營著一間50平米的兒童樂園。他還拍了一部微電影《拯救王公子》，“燒錢不多，微博粉絲贊助的，算上演員盒飯大概一萬”。他在劇中擔任男一號，“我其實不想自己出演，但是請一個藝校學生，一天得800塊?！?/p>

這件事讓他頗為自豪?！澳腥诉€是得有點事業(yè)，必須給孩子留一點讓他覺得這是爸爸特意留給他的東西。微電影就是我的成功?！?/p>

從上任到辭職，大貍子擔任吧主11個月。他卸任后發(fā)生了一件頗有意味的事：全民公選吧主的制度立即廢除，他也因此成了帝吧歷史上唯一一位民選吧主。后來擔任吧主的 hydohydo 回憶說：“既得利益者阻力太大，當時的吧務組集體反對公選。改革進入深水區(qū)，深化改革搞不下去?！?/p>

在毅絲們回憶中，大貍子任期內李毅吧少了幾分乖張暴戾，多了不少歡聲笑語?！八ㄟ^自嘲和耍寶來娛樂大眾，言行間又透著幾分童趣，這其中是有良苦用心的。是個值得尊敬的人?！?/p>

更為值得注意的是，毅絲們開始隱約感受到，相比于嘲諷別人，大貍子式的自嘲自賤，似乎可以更能釋放壓力，更能帶來快感。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模仿他的行為，當時的他們還未意識到，這將演變?yōu)橐粓鰪氐赘淖兝钜惆蓺赓|的風潮。

這就是后來風靡中國的屌絲文化。

換代

晚上7點，圣戰(zhàn)正式打響。經(jīng)第四縱隊探測，數(shù)以萬計的遠征軍們涌入蔡英文以及“蘋果日報”、“三立新聞”、“自由時報”等臺灣綠營媒體的 facebook 主頁。強力指揮下，遠征軍們不停重復著事先演練的步驟：復制、粘貼、刷屏。轉移戰(zhàn)場，復制、粘貼、刷屏。

有人將遠征軍們譏諷為“坐在地下室里指點江山的愛國小將”，但陸子洋并不符合這種想象。在澳洲讀書的他自小家境優(yōu)越，未曾感受過物質壓力，時常收到同齡人艷羨的目光。然而，他的自我認知與外界眼光并不吻合。交談過程中，“屌絲”這個詞出現(xiàn)了十幾次?！暗郯山o我?guī)碜钌钣绊懙木褪菍沤z文化?！?/p>

“你家境這么好，怎么是屌絲呢？”

“我怎么不是屌絲呢？我又沒什么社會地位，我就是個屌絲?！?/p>

屌絲這個詞在李毅吧出現(xiàn)時，毅絲們一開始其實是拒絕的。這個從李毅吧火遍大江南北的概念，最初并非誕生在這里，2010年，一批瞧不起時任吧主的毅絲們從帝吧出走，建立了“雷霆三巨頭吧”，轉而將毅絲們戲稱為“屌絲”，諷刺他們在網(wǎng)上優(yōu)越感爆棚，在現(xiàn)實中卑微落魄。導演馮小剛的解讀則更加直白：“屌絲是什么？不就是 JB 毛嗎？”

經(jīng)歷過“百度盧浮宮”時期的老毅絲們自恃為精神貴族，反感這種自輕自賤的粗俗概念。幾任吧主被其他貼吧譏諷為“屌絲頭子”時，都極力否認。然而，越來越多吧友樂于自居為屌絲，覺得找到了比往常更有效的宣泄壓力的途徑。

隨著一個叫做“NC 兒童樂趣多”的 ID 橫空出世，屌絲文化在李毅吧徹底爆發(fā)。

2010年下半年起，NC 兒童樂趣多在李毅吧以每周一兩篇的頻率，發(fā)表了上百篇情節(jié)高度相似的“屌絲文”。一個窮丑矮的“屌絲”默默地追求著心目中的“女神”。女神在享受著屌絲百般呵護的同時，卻反復拒絕屌絲的示愛，另一方面又心甘情愿地獻身給某個“高富帥”，淪為“黑木耳”。

第一人稱的敘述，使讀者產(chǎn)生了強烈代入感。而此時的李毅吧，已不是曾經(jīng)“四萬毅絲”的小眾團體。生活平庸、未來渺茫、心態(tài)空虛的年輕人所占比例越來越大，NC 兒童樂趣多描繪的形象引發(fā)了缺乏認同感的他們的強烈共鳴——曾經(jīng)的“百度盧浮宮”，成為了尋找屌絲同類的樂土。

一篇學術論文曾這樣分析屌絲興起的社會背景：“屌絲是對自己缺乏資源、缺乏向上流動機會、日益邊緣化的生存現(xiàn)狀的嘲弄，是貧富差距日益拉大的時代背景下小人物的集體自我認同，有點像網(wǎng)絡時代的阿 Q。他們知道理想遙遠、現(xiàn)實殘酷，于是用逃避來忘掉理想的遙不可及，用自嘲來消解現(xiàn)實的殘酷迷離。某種意義上，他們也可被視為古希臘犬儒在當代的 WEB 2.0版?！?/p>

自恃高貴的毅絲們無法容忍這種自我矮化的舉動。如下場景無數(shù)次發(fā)生——老毅絲感嘆“帝吧完了”，然后被群嘲“毅絲們真高貴呵呵”，“給貴族老爺跪了”。

就在雙方互不相讓時，百度貼吧官方的一項措施，直接改寫了斗爭格局。

2011年，貼吧取消了會員發(fā)帖門檻，任何人都可直接發(fā)帖。尋找身份認同感的年輕人們蜂擁而至，發(fā)帖權放開的第一天，李毅吧會員數(shù)就由4萬猛增至40萬。在潮水般尋找屌絲同類的“水帖”中，老毅絲們被淹沒了。短短幾個月間，屌絲由小眾的亞文化名詞病毒式擴散為全民使用的概念，甚至登上了《人民日報》。

時任吧主九州志對局面深感失望，主動離去。而接替他的人，堪稱李毅吧史上所有吧主中最富爭議的一位。

彩色哥，現(xiàn)年31歲，山東濰坊人。歷任吧主往往擁有一技之長，他人描述中，彩色哥是以富有創(chuàng)意的 PS 技術而聞名。而他自己則向我補充道：“客觀來講，還以罵人出名。”

2008年來到李毅吧后，彩色哥多次與吧務組展開曠日持久的罵戰(zhàn)?！捌苁前央p刃劍，雖然容易被打死，但是名氣也提升了?！绷R人是為了出名，而出名則是為了成為吧主。彩色哥從不掩飾對權力的渴求?！皬牡谝淮伪话蓜战M封禁那天起，我就想當吧主。”日后真正成為吧主的第一天，他便將 QQ 簽名改成了“人間已是巔”。

彩色哥上任時，毅絲與屌絲的斗爭余波未了。一位吧友發(fā)帖“聲淚俱下地懇求吧主救救曾經(jīng)的百度盧浮宮”。彩色哥隨即發(fā)布置頂帖，宣布開啟“鐵血治水”，并封禁了被屌絲們視為精神領袖的 NC 兒童樂趣多。

如此堅決強硬的表態(tài)，令老毅絲們興奮不已。但他們漸漸發(fā)現(xiàn)，這項運動實際是在整治與彩色哥想法不合的異見人士。彩色哥宣稱的辱罵吧友者，一律封禁，在老毅絲們眼中演變成了辱罵吧主者，一律封禁。以至于不少毅絲發(fā)帖控訴彩色哥獨裁時，都會附上一句“下個 ID 見”。

大量清洗老毅絲的同時，彩色哥與貼吧官方聯(lián)手，辦起了屌絲節(jié)。曾經(jīng)反感別人稱呼他是“屌絲頭子”的他轉而宣稱：“屌絲節(jié)是屌絲階層引人為傲的逆襲日，代表著屌絲不哭、高富帥閉嘴，具有逆襲與勵志的正能量?！?/p>

在老毅絲們眼中，彩色哥徹底背棄了帝吧的精神傳統(tǒng)：獨裁、貪權，依附權勢，向庸眾妥協(xié)。ayao 曾經(jīng)質問彩色哥為何和百度走到一起，他不予理會?！暗郯蓺v史上那么多吧主，從來都跟百度保持距離，只有他成了百度的走狗?！盿yao 說。

彩色哥不愿就上述看法發(fā)表意見。他的兩位搭檔回應道：“對于素質不高的人群，獨裁是最好的管理方式?！薄凹热辉诎俣鹊牡乇P上，就得遵守人家的規(guī)矩。畢竟百度才是真正的主子?！?/p>

盡管怨聲載道，但彩色哥仍然穩(wěn)坐吧主之位。李毅吧過去曾有吧主任滿一年應當主動卸任的不成文規(guī)則，彩色哥的擁躉們不時制造輿論聲勢要改寫這一傳統(tǒng)。他的一位小吧主對我說：“當時的帝吧已經(jīng)不是過去大神云集的帝吧了，除了彩哥，沒有人具備足夠的威信。那他一直管理下去，又有什么不好呢？”

除百度貼吧官方外，無人擁有裁撤吧主的權限，而彩色哥與貼吧過從甚密，吧主之位看上去牢不可摧。自我感覺美妙的他開始縱情釋放內心暴戾，有女毅絲指責他獨裁，他直接回復道：“哥銷魂的大屌插到你口吐白沫?！?/p>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即使手握強權，但還是有一個人具備與他對抗的能力。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李毅

此時，毅絲們對李毅的態(tài)度已然發(fā)生了微妙的轉變。毅絲們因黑李毅而聚集在一起，但漸漸地卻開始為李毅面對嘲諷堅忍樂觀的精神打動，對其心生敬意，也就是傳說中的“黑出感情”。

李毅退役時，毅絲們?yōu)樗浿屏艘欢我曨l表示祝福。他心懷感激準備到李毅吧發(fā)帖致謝，卻一不小心走錯了門，將帖子發(fā)在了李毅大帝吧。此時的李毅大帝吧，已由最初攻打李毅吧的陣地演變?yōu)榱吮徊噬珂?zhèn)壓驅逐的老毅絲們的流亡之地。見到李毅本尊現(xiàn)身，人人紛紛從李毅吧趕來 “膜拜大帝”，順便釋放對彩色哥的不滿。感受到彩色哥以人身攻擊為由向貼吧管理員投訴，關閉了李毅大帝吧。

毅絲們被徹底激怒了。在他們眼中，這是當年621事件時玉米傾軋毅絲的重演。彼時，李毅剛剛開通微博不久，他們紛紛到李毅微博留言，指控彩色哥鐵血獨裁，敗壞李毅聲譽。

李毅告訴我，他對毅絲們的投訴進行了為期半年的調查取證。2013年6月底，他連發(fā)7條微博，指責彩色哥暴戾獨裁，甚至借機斂財，年入百萬。此事迅速演變?yōu)楣彩录?，一時間輿論大嘩，百度貼吧管理組迫于壓力發(fā)起民意投票。投票結束前，彩色哥主動辭職。

然而，毅絲們并未因為彩色哥的離去而回歸。此時的李毅吧，已由千余人的小眾部落演化為數(shù)百萬人的百度第一大吧，洶涌人潮中，他們無所適從?！按騻€比方，原先是個小橋流水很有品位的地方，后來出名了成了著名旅游景點，什么樣的人都涌進來看熱鬧、說臟話、扔垃圾。你不喜歡，但你又沒法把他們趕走，那你只能自己離開?！盿yao 說。

遭遇彈劾的彩色哥成了李毅吧歷史上最具爭議的人物，指責他的帖子四處流傳。他的一位吧務組成員接受采訪時激動地為他喊冤：“屌絲橫行是百度放開發(fā)帖限制造成的，這是吧主能抵擋的嗎？百度強行推廣屌絲節(jié)，蠻橫地在各個貼吧硬插鏈接，吧主也無能為力。最后這鍋讓彩色哥背了，百度點錢笑哈哈。公平嗎？”

無論如何，李毅吧的毅絲時代，就此徹底終結。一句話可以集中表達毅絲們離去時的心情：“九州離去盧浮塌，彩色之后無帝吧”。

圣戰(zhàn)的傳統(tǒng)卻一直延續(xù)至今。Facebook 上的表情包大戰(zhàn)進行至深夜，帝吧遠征軍們仍感受不到疲倦。帝吧2000萬人的規(guī)模相當于臺灣的人口總數(shù)，他們感受不到太多抵抗。

凌晨1點多，一位遠征軍在 QQ 空間里發(fā)了一條說說：“這個點還在 facebook 上和臺獨狗們撕逼呢，誰讓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呢。”看到有朋友回復，他又加了一句：“為祖國操碎了心”。

看著自己親手翻譯的表情包占滿整個屏幕，陸子洋放聲大笑：“我操，這也行？屌爆了?！?/p>

新貴

帝吧出征三個月后，我找到了陸子洋。憶及往事，他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皾M滿的愛國情懷！”“很熱血、很放肆、很青春！”

然而，很多旁觀者難以理解這種群體行為。陸子洋出身于東部沿海一個家境殷實、傳統(tǒng)氣息濃厚的家庭，祖父是抗日老兵，父母及其兄弟姐妹多從事體制內工作。家族三代十六七口人，除了四個小輩都是黨員。長輩們無法理解，在別人的網(wǎng)絡主頁上瘋狂發(fā)送搞笑圖片，與愛國究竟有什么關聯(lián)。

熟悉網(wǎng)絡世界運轉規(guī)則的人群，亦不乏對帝吧遠征軍的困惑乃至批評。陸子洋不以為然：“有人說我們是一群腦殘在鬧事嘛，鄙夷不屑就是我的態(tài)度?！彼憛挕拔迕?、“暴民”一類的標簽，自視“清醒理性”。“有人說我們是暴民的狂歡，但我認為用百年前李大釗先生概括的庶民的勝利更合適。這次出征讓我最震撼的就是理智。我們太理智了！”

滿滿自信一定程度上源于官方肯定?！俺稣鳌贝稳?，《人民日報》發(fā)文評價道：“可以看出，中國新一代的90后的青年們已經(jīng)開始登上歷史舞臺了，他們自信地邁著闊步，天馬行空地自由揮灑，他們充滿陽光和自信的表現(xiàn)，讓人眼前一亮?！?/p>

攝影：覃斯波

千千萬萬參與帝吧遠征的年輕人中，陸子洋是富有代表性的一位。聲勢浩大、組織嚴密的集體憤怒，是帝吧出征留給旁觀者最深刻的印象，諸多分析文章以網(wǎng)絡民族主義的視角解讀這一事件。但這或許失之簡單——這種反復在帝吧上演的群體性行為，很多時候與民族主義并無關聯(lián)。

時隔數(shù)月，表情包大戰(zhàn)再次上演。導火索是年輕網(wǎng)紅葉良辰的一條微博。“你若是感覺有實力和我玩，良辰不介意奉陪到底”，半年前與一位大學女生寢室長在 QQ 上的“魔性”對話，曾在網(wǎng)上病毒式擴散。

時隔半年，他將矛頭指向李毅吧。2016年愚人節(jié)中午，他在微博上寫道：“帝吧是神魔咚咚，帝吧吧主英三嘉哥是什么咚咚！?。　?。英三嘉哥當天在李毅吧發(fā)布置頂帖，鼓動吧友們回擊葉良辰的挑釁：“文斗？武斗？貼吧？微博？”

憤怒的人潮隨即攻入葉良辰吧，用眼花繚亂的表情包釋放鄙夷之情：“一個靠裝逼一時走紅的人，還想蹭我帝吧的人氣上頭條？”洶涌情緒中，英三嘉哥宣布將與葉良辰在北京見面約架。

出人意料的是，幾天后兩人扮為葫蘆娃與蛇精微笑合影，一同登上百度貼吧首頁。所謂約架，乃是兩人合作拍攝了一部網(wǎng)劇《葫蘆吧主大戰(zhàn)蛇良辰》。這出“網(wǎng)絡魔性電影系列惡搞劇”一個多月前就已策劃，英三嘉哥與葉良辰一唱一和點燃的熊熊怒火，成了推廣預熱的關鍵一環(huán)。

從形式上看，討伐葉良辰與出征 Facebook 并無太大區(qū)別。然而，“爆吧”這一帝吧標志的內在性質卻已悄然改變：起初是為了反擊“腦殘粉”對李毅吧的謾罵，后來是“抒發(fā)愛國情懷”，進而被直接運用于商業(yè)目的。

陸子洋們并無意于辨析其中的區(qū)別。比起宣泄憤怒帶來的快感，憤怒的起因和目的，在他們眼中并不重要。“我們不開心，我們就要發(fā)聲！”他說。

變化不只發(fā)生在李毅吧。整個百度貼吧都經(jīng)歷了巨變。自2003年創(chuàng)立以來，它雖流量巨大，但始終未給百度帶來可觀營收。在此背景下，貼吧于2014年啟動商業(yè)化戰(zhàn)略。

新的運營策略令老用戶們感到陌生不適：一些吧主毫無征兆地遭遇裁撤，隨后發(fā)現(xiàn)自己苦心耕耘的貼吧被廣告塞滿；以“血友病吧”為代表的多個貼吧被公開售賣，引發(fā)輿論大嘩；曾被貼吧官方抵制的“爆吧”，如今被視為制造熱點拉動流量的利器，時常被放置在貼吧乃至百度首頁重點預熱推廣；廣告數(shù)量猛增，有用戶調侃“在廣告中插入回帖”。

眾多商業(yè)化措施其中一條，是會員等級制度，簡而言之，發(fā)帖越多，等級越高。一些老用戶反感由此造成的大量水帖，但從商業(yè)角度而言，它帶來了可供變現(xiàn)的巨大流量。在此基礎上，百度進一步推出了等級購買機制——即使從未在某個貼吧里發(fā)過帖子，只要愿意花足夠多的錢，就可以一步到位，成為最高等級的用戶。

英三嘉哥是最早感知到這一變化的意義并付諸行動的人。等級購買制推出的第一天，他就在魔獸世界吧投入三萬元，成為貼吧史上第一個18級（頂級）會員。

“這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你有沒有考慮過這筆錢花得值不值？”我問他。

“三萬塊買史上第一，這有什么不值可言呢？明顯要翻幾十倍的價值。全貼吧的人都會知道你，會把你記錄在史冊上?！?/p>

從踏進貼吧世界的第一天起，他就在謀求成為最具影響力的人。他在現(xiàn)實中的身份是網(wǎng)易游戲社會營銷組總監(jiān)。上貼吧對大部分人是娛樂消遣，對他而言是工作——貼吧相對低齡的核心用戶群，正是游戲營銷推廣的重點目標。他起初便定下明確目標：要成為一個百萬用戶貼吧的吧主。

如今他已然超額實現(xiàn)心愿，擁有如下頭銜：貼吧第一土豪、貼吧第一吧主、2013、2014、2015年百度貼吧名人榜榜首。

與李毅吧歷史上的眾多知名人物不同的是，他并非在此成名，覺得反倒是自己的高人氣挽救了李毅吧。“當時一門大炮（李毅炮轟彩色哥事件）把帝吧給轟了，新?lián)Q的吧主毫無存在感，所以就請我這個貼吧第一大V去救場?！?/p>

2013年6月，他創(chuàng)建并擔任英雄三國吧吧主，貼吧生涯就此開始。這款網(wǎng)易出品的游戲也是英三嘉哥這個名字的來源。逐漸熟悉貼吧運轉規(guī)則后，他決心向更大的世界進擊，向上百位大型貼吧的吧主發(fā)去私信表達仰慕之情，希望成為朋友。

應者寥寥。為數(shù)不多的回應者里，有一位他眼中至關重要的人物，魔獸世界吧吧主“悲傷的羔羊”。當時，魔獸世界吧已經(jīng)超越動蕩不斷的李毅吧，成為第一大吧，悲傷的羔羊長期擔任“吧主專區(qū)”負責人，在吧主圈子里頗有號召力。

很快，兩人在眾吧主面前展現(xiàn)出親密關系。在英三嘉哥眼中，這是他日后成為“貼吧第一大神”的關鍵一步。“貼吧是個江湖，你把老大搞定了，成天跟她一起玩，誰不給你面子？”

以魔獸世界吧為起點，他迅速與眾多大貼吧吧主打成一片。方法簡單明了，直接提供現(xiàn)實利益?！鞍芍鱾兤毡闆]什么錢，我就出錢幫他們做活動。誰都喜歡跟有實力的人一起玩。”他在各個貼吧發(fā)起一場場有獎活動，最新款 LV 包、iPhone6 Plus，一次次引發(fā)膜拜。他的百度百科詞條中寫道：“嘉哥壕氣的形象在吧友心中根深蒂固?！?/p>

在多個場合，英三嘉哥宣稱自己在貼吧有上百萬元的投入。時常有人推測，他的種種“土豪”手筆，倚仗于網(wǎng)易游戲的營銷費用。但他反復宣稱是自掏腰包?！坝螒蛐袠I(yè)這幾年日子比較好，我掙的不少，花的不多?！?/p>

財富的力量不僅為他帶來了無數(shù)吧友的頂禮膜拜，還引來了擔任李毅吧吧主的邀約。魔獸世界吧與李毅吧歷來關系緊張，在李毅吧元老們眼中，這是向資本屈服獻媚，堪稱李毅吧的恥辱。

但英三嘉哥習慣于用更現(xiàn)實的思維考慮問題?！皶r代變了，原先那套不好用了。現(xiàn)在在貼吧混，得有錢有資源，還要跟百度關系好，否則只會越來越邊緣化。他們找不到比我更合適的人?！?/p>

改造

英三嘉哥坦承過去對李毅吧缺乏興趣?！鞍l(fā)個帖瞬間就淹了，沒意思?！鄙先伟芍骱螅晕叶ㄎ粸椤熬耦I袖”，很少參與具體管理，精力主要放在“英三嘉哥吧”，經(jīng)營“神龍妹子團”。這個組織按照他的指令承接各類營銷推廣業(yè)務，例如下載安裝手機游戲。運用他在貼吧世界的話語權，妹子團招募信息在李毅吧及眾多大型貼吧長期置頂。大力推廣下，妹子團的規(guī)模如今已經(jīng)超過兩萬人。

相比于曾被質疑發(fā)置頂廣告繼而被迫辭職的彩色哥，英三嘉哥對神龍妹子團的推廣底氣十足。因為這得到了百度貼吧官方的力挺，神龍妹子團已被認證為“百度貼吧官方團隊組織”。

他并不否認，運營神龍妹子團可以產(chǎn)生可觀收益。在網(wǎng)易游戲的會議室，他向我展示神龍妹子團去年拍攝的一部 MV，制作費用超過一百萬元。未來，他希望將妹子團規(guī)模擴張至5萬人，并從中孵化出一支10人左右的女子偶像團體，攜百度貼吧的巨大流量，進軍娛樂業(yè)。

曾經(jīng)，高水準的內涵帖會經(jīng)常在李毅吧置頂。如今，內涵帖杳無蹤跡，游戲評測等帶有商業(yè)推廣色彩的帖子卻不時占據(jù)李毅吧頂端。有傳言稱，在此置頂一條商業(yè)信息需要付出20萬元每天的廣告費。英三嘉哥表示對此類事情一概拒絕：“貼吧分兩類吧主，有節(jié)操的和沒節(jié)操的，我是有節(jié)操的，從來不賣。”

他聲稱會把大部分收益都回饋給妹子團和帝吧：“賺錢不重要，大家一起做一些牛逼的事才重要。”

他反復強調，相比于賺錢，他更在意的是被人認可崇拜。他將這種心態(tài)歸結于長期缺乏成就感的童年經(jīng)歷。他成長于河北保定，自小學起便沉迷于電腦游戲，學習成績穩(wěn)居倒數(shù)第二。在家人、老師、同學眼中，他都是無可救藥的棄兒。

就讀于本地一所職業(yè)技術學院時，他沉浸在《大話西游》的世界中，幾乎沒有上過一天課，生活中只有兩件事：打游戲，在游戲論壇與人探討心得。遠超常人的長期浸淫令他逐步成長為玩家圈子里的“大神”，畢業(yè)前，網(wǎng)易游戲向他拋來橄欖枝。當他自豪地將消息告訴父母時，母親無法置信的表情令他哭笑不得：“你不是被搞傳銷的人忽悠傻了吧？”

長年孤僻壓抑的經(jīng)歷，使他決意要做一些“改變游戲規(guī)則”的事。例如，對李毅吧的文化進行改造，抹去已經(jīng)殘存不多的舊日痕跡。

在老毅絲們眼中，如今的李毅吧已然走向了昔日的對立面：“黃圖橫行，水帖遍地，遍地都是毫無尊嚴骨氣的廣告狗，拜金狗，黃圖哥，約炮狗。盧浮宮早就塌了?！?/p>

但英三嘉哥并不這么覺得?！叭丝傆袘雅f情緒，覺得過去的東西好，但是真的好嗎？未必。比如我過去覺得大話西游好玩，現(xiàn)在你讓我玩一小時我都不愿意，什么玩意啊?！薄叭诵淖兞?，那個時代過去了?，F(xiàn)在李毅吧的大部分人是沖著百度第一大吧的名號來的，內涵是什么他沒興趣。”

他向我興致勃勃地講述李毅吧的改造計劃。核心之一，是要把“內涵”、“惡搞”等關鍵詞替換為“正能量”?！澳阋龑麄兎e極向上，多關注一些美好的事情，不要總是各種批評抱怨?！?/p>

然而，一個多月后我再次見到英三嘉哥時，他對李毅吧的設想?yún)s有了一些變化

我們見面幾天前，一起河南工業(yè)大學女大學生拋棄男友與學生會主席上床的新聞出現(xiàn)在李毅吧。憤怒的吧友們呼喚英三嘉哥立即組織圣戰(zhàn)伸張正義，到河工大吧爆吧。他并未響應?！靶『⒆觽冋煺x感爆棚，覺得李毅吧至高無上，無所不能，哪怕全世界都頭疼的問題，李毅吧一出動就可以解決。這可能嗎？”

出乎他意料的是，吧友們隨即調轉矛頭，聲討他已被當事人收買。就在此時，他與葉良辰的網(wǎng)劇又恰好上線，吧友們更加憤怒，指責他只顧炒作自己。聲討質疑的帖子如潮水般襲來，有旁觀者調侃道：最喜歡爆吧的帝吧，把自己家給爆了。

再次見到他時，風波平息不過數(shù)日。談起這兩件事，他的表情有些不悅：“以后我只對對我好的人好就行。”

我問他這句話怎么理解。他說，正在考慮以后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時，不再提自己是李毅吧吧主。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具備足夠的影響力，重新打造一個規(guī)模不亞于李毅吧的貼吧，在那里都是他有能力掌控的人。

“既然有些人我教育不了，那我就去教育我能教育好的人。”

（應采訪對象要求，陸子洋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