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親、疏

直到現(xiàn)在，在凡客內部仍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陳年在公司內部作重要講話時不得脫稿。即使有時候，在重要場合，他甚至也會嚴肅地按著講稿念：“xxx（某位競爭對手）很二”，講稿是他之前親自寫好的。陳年相信，只有講稿才能保證發(fā)言時的邏輯和表達是正常的，不會失控。

在《歸去來》里，“母親”給從高中輟學的“王平平”寫信：“感覺最突出的是你的情緒非常不穩(wěn)定，對自己的一切處理得都很草率。當然這些都是青年人的特點，但在你的身上表現(xiàn)得未免過分了一點兒?！?br />
?“寫我媽媽那段是為了諷刺她，她首先是個不負責任的人，非常沖動，和我認識才幾天，就對我下那樣的判斷?！?年后，陳年對GQ說，“至于我性格里的沖動，那是與生俱來的，我也沒有辦法。但后來證明我好歹是個靠譜的人?！?br />
《歸去來》部分解釋了陳年性格沖動的原因：沒有婚姻關系的親生父母，剛出生28天生母就離開，被奶奶和申才小爹慣溺著養(yǎng)大；高中后去父親和繼母團聚，被父親安排一個人住在一間小屋子里；覺得高考對社會的改造無益，中途又輟學跑回山西當代課老師；19歲在北京第一次見到生母；奶奶和小爹在他事業(yè)初成時相繼去世……整本書里，“王平平”（陳年）都是一個人張皇地尋找自己的理想和“位置”，而父母的影響和友誼似乎始終都缺席。

?“你看過《秦香蓮》嗎？ ”

2011年年末，陳年在一個晚宴上見到了東南亞巨商郭鶴年，郭鶴年一上來就問他這個問題。后者旗下的嘉里集團是凡客去年公布的F輪投資者之一。郭鶴年祖籍也是山西。和陳年一樣，郭鶴年對《秦香蓮》和《打金枝》這樣古老的戲情有獨鐘。

陳年開始一愣，后來明白郭鶴年對戲劇的熱愛大概承繼自他的母親，不識字的上一代人用戲文完成了忠孝價值觀的傳遞?！稓w去來》的結尾，陳年幾乎是一字一句地回憶起小時候和奶奶、小爹一起看《舍飯》、《蘆花》的場景。

他們就戲劇達成了共識?！爸袊糯鷳騽』緵]有愛情，都是親情?！段鲙洝凡皇翘貏e受歡迎，真正受歡迎的還是一些親情的故事。因為撥開所有東西的話，最后你發(fā)現(xiàn)親情可能是一個最牢靠的東西?！标惸暾f。 ?

到卓越網工作之后，陳年才買了人生中第一套西服，而后很快如《歸去來》中所描述的那樣，他的生活被“數(shù)字”和“金錢”重新格式化，興趣被幾百萬的房子、阿拉伯數(shù)字后面的0越來越多的存款，對身邊億萬富翁財富來源的好奇所占據(jù)。

“什么樣的理由，才能打斷如此充實密集的事業(yè)設計和人生算術??？”他寫道。

當他在北京拼命打入另一套光鮮的系統(tǒng)時，2003年，他的奶奶和小爹在山西相繼去世。

2006年，在他離開卓越網之后一年，陳年創(chuàng)辦了一家叫我有網的從事網游道具交易的網站。那個網站模式是對的，方向是對的，但是對于陳年來說，他總感覺不對勁。

陳年做了一件對投資人很不負責任的事情，他把我有網所有的事情都扔下，躲起來寫書，寫他的奶奶和自己成長于斯的官道莊。一開始躲在他大興的家里，后來寫著寫著自己就害怕了，因為家里很大，寫到深夜的時候，那些遠在山西的，有些已經死去的親人似乎都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視著他。他感覺到恐懼，于是搬到一個小酒店，關在酒店狹小的房間里，繼續(xù)埋頭寫作。

“我當時可能財務是自由的，但情感的力量突然壓倒你，把你淹沒了，這就沒辦法了?！标惸暾f。這情感，對他而言就是他后來和郭鶴年所說的，“最可靠的親情”。

?對親情的唯一信任，也許仍然延續(xù)在陳年對“卓越舊部”的信任之中。在去年凡客的大調整中，媒體上流傳的一個說法是，“卓越系”的高層和非卓越系的高層之間，有派系爭斗。但在接受我們采訪時，陳年沒有對高層調整作出過多解釋，相反，“高級管理層里，原來從卓越來的人都還在”，陳年強調。

?凡客管理層中，山西人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這也許是陳年親情觀的變體，我們在凡客下屬物流公司如風達的內刊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公司對“山西人”的隱形偏好：如風達的總經理李紅義在一次演講中強調，如風達好多管理層都是山西人，為了公平起見，保證以后不再提拔山西人。李紅義本人和陳年一樣是山西人，或多或少因為這部分原因，在上海庫房失竊時，受陳年委托組建凡客自身的快遞品牌。

在某種程度上，陳年對凡客的統(tǒng)治力正是建立在核心團隊的忠誠上。在許多次采訪中，陳年總忍不住回憶凡客草創(chuàng)時，有一段時間他帶著團隊在一起學習怎么疊襯衫，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明白了在怎樣的燈光和構圖下讓凡客的男士襯衫看起來更高檔、專業(yè)。

但當凡客助理總裁級別以上的管理層達到接近30人、前端負責營銷的人員就超過2000人時，陳年選擇維持公司精神力量的方式就是，在公司管理層內部發(fā)起一場算得上劇烈的“整風運動”。據(jù)凡客一位內部人士透露，去年下半年，和建立數(shù)據(jù)中心同步的是，召開了“多次內部的整風大會，讓高管們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最后變成了，一些人批斗另外一些人”，每個人必須學會在團隊的否定中如何自我辯護。

這幾場整風大會的細節(jié)外人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陳年是現(xiàn)今的互聯(lián)網巨頭中，最迷戀中共黨史的一位（其他兩位分別是馬云和周鴻祎）。這在他用“大躍進”“大饑荒”形容公司的命運時便可知曉。

這位凡客內部人士表示，和早期吸引人才時的激情許諾不一的是，凡客內部對高管的激勵措施和其潛在的競爭對手（淘寶、京東）相比，仍然有很大差距。一個意味深長的細節(jié)是，去年下半年，當管理層進行調整、部分高層離職時，在內部會議上陳年才將期權激勵措施重新落實。這時，成立四年的凡客已經進行了五輪融資，而一些加入凡客兩年的員工還沒有拿到當初允諾的股票。

內部改革的結果也很明顯。除了卓越舊部在名義上保持了穩(wěn)定結構，陳年也對幾大事業(yè)部的負責人進行了調整。

陳年不掩飾對久經（變動）歷練的舊部的滿意：“過去幾次變動，首先受到沖擊的，都是過去的老部下。在凡客內部，我們鼓勵老人做新事，新人做老事。卓越的舊部王春煥（今年開始負責市場推廣）、李紅義（負責如風達快遞）、鐘凱欣（負責V+業(yè)務），都是這樣的?？铝蛀悾ǜ呒壐笨偛茫郧肮芩械漠a品線，后來負責新的產品線，那過程很驚心動魄……但他們做了新事兒，又做成了，這種故事在我們公司太勵志了。”

“今天回頭看的時候我很感謝這批人。大家都是人，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們肯定受到很大的情感沖擊。”陳年補充道，但無意評論更多。

“新人干老事，老人干新事”的企業(yè)文化，也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激勵了凡客內部鼓勵試錯的“創(chuàng)業(yè)文化”。但在前述凡客內部人士看來，這樣的調整背后是陳年的不安全感：

“他很容易信任你，也（等于）很容易會不信任你，”這位人士說。“哪怕現(xiàn)在公司的文化再怎么變化，貫穿背后的，仍然是同一個陳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