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電腦、沒有電話、沒有文件夾、沒有任何物品。2011年的春天,原本屬于陳巍的辦公桌上一片空白。他已不再是這家世界500強公司的一員。
但他每天早上仍舊像往常一樣,準時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盡管門禁卡已被公司沒收,他總是能想方設法溜進來,試圖以靜坐示威的方式向全公司公開自己與上司之間的矛盾,釋放內(nèi)心的憤怒。
這種無聲的抗議持續(xù)了三天后,公司以一種強硬的姿態(tài)拒絕他的再次闖入。激烈的肢體沖突后,他終究無法闖過公司為阻止他進入專門雇用的保安。這徹底激怒了他,他將公司告上法庭,官司持續(xù)半年多,他最終獲勝了,公司賠償了他幾個月的薪水。但他的職業(yè)生涯也從此結(jié)束。
為期整整十年的跨國公司財務管理生涯,最終以一種并不愉快的方式畫上了句號。他已經(jīng)決定從此與自己的職場人生作別。
他其實早已習慣了類似的不愉快。從業(yè)十年,他的履歷清單上排列著整整十家公司。在每一家雇主那里的軌跡都是類似的:秋季入職,夏天離開,其間充斥著和他人的糾紛、爭吵乃至打斗。
他很清楚自己為什么會陷入這種周而復始的旋渦之中,卻又無法從中逃脫。從工作第一年起,他就被抑郁癥這只黑狗死死纏住了。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努力讓這頭野獸遠離自己的生活,但還是被它一次次撲倒在地。
黑狗的出現(xiàn)是毫無征兆的。2003年國慶假期,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失去了對一切事物的興趣。不在乎愛、不在乎工作、不在乎家庭、也不在乎朋友,什么都索然無味。身體的反應更讓他不安:一股寒冷的氣息在身體中來回游走,皮膚像被針刺一般隱隱作痛。
當假期結(jié)束,登上開往公司的地鐵,原本十分鐘的車程,卻令他覺得無比漫長。他被深深的疲倦感徹底包圍,沒完沒了的沉睡也無法幫助自己恢復生機。每周一上午的例會需要每個人輪流發(fā)言,這成為他最懼怕的時刻。工作總是不能按時完成,各種借口和時常缺席成了同事們對他最主要的印象。他努力掩蓋著自己對工作的厭煩與吃力,為此甚至頂著他人異樣的目光,主動申請與下屬調(diào)換職位。
在此之前,學生時代一路平順的他從未產(chǎn)生過如此頻繁的自我否定。高考時,他是上海市文科前15名,本科與研究生讀的是當年最熱門的財務和市場營銷,工作后也迅速成為跨國企業(yè)的財務中層。這使他不愿與身邊人傾訴自己突如其來的困頓,一貫的鶴立雞群使他從來不曾將別人視為真正能夠理解自己的朋友。
他試圖說服自己生活中還有許多未知的美好,卻發(fā)現(xiàn)似乎對一切都已喪失興趣。頻繁受挫之后,解決問題的思路急速地轉(zhuǎn)向了另一端。他曾經(jīng)大腦一片空白地走到工位旁的落地窗前,想要從26層的高空一躍而下,但窗戶是密封的,他失敗了。
從此他再也沒有嘗試過自殺,因為這次未遂喚起了他強烈的羞恥感。但他仍然渴望以終結(jié)生命的方式徹底解脫,于是將希望寄托于意外死亡,這樣便不需要為自己的離去承擔任何責任。每天早上站在地鐵軌道前,他都希望在列車正要抵達時,有人能將他一把推下去。
此時的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出了什么問題。
直至第二年春天,他將自己的癥狀輸入百度搜索框,大部分網(wǎng)頁都指向同一個名詞:抑郁癥。將它們一一仔細讀后,他相信這正是折磨自己的元兇。
和那些為“抑郁癥”這三個字感到恐懼的患者們不同,這反而使他感到了幾分釋然:至少,我知道自己的敵人是誰了。在父親的鼓勵和陪伴下,他帶著與大多數(shù)初次就診的抑郁癥患者同樣的抗拒心理,走入上海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他還是不太情愿相信,作為一個校園年代的高材生,職場上的外企精英,怎么就跟關瘋子的地方扯上了關系?
但當醫(yī)生在處方上寫下抑郁癥三個字時,他還是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至少,嘗試一下醫(yī)生開的藥,比什么都不做要強。
這種名叫百憂解的藥片帶來的初始感受并不如它的名字那樣愉悅。副作用接踵而至:口干、嗜睡、排尿困難……這些反應與原有的感覺混雜在一起,他已經(jīng)無從區(qū)分哪些是固有的癥狀,哪些是用藥后的不適。唯一支撐他繼續(xù)用藥的原因是,大腦像灌鉛般難以運轉(zhuǎn),肢體也總是感到麻木。這讓他覺得自己似乎被麻醉了,不再那么痛苦。
他的世界原本像一個密閉的房間,被厚厚的窗簾遮擋,不見一絲光亮。堅持服藥一個多月后,他覺得這扇窗簾似乎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緩緩拉開了一道縫隙——思維逐漸活躍起來,對種種事物的興趣也開始復蘇。他覺得自己不再只是一具麻木的軀殼,重新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于是他毫不猶豫地將藥瓶丟在角落,盡管醫(yī)生告訴他需要服藥至少三個月。他相信自己在這場搏斗中已經(jīng)笑到最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每一個人都能夠滔滔不絕地聊天、工作中的新鮮創(chuàng)意不可抑制地噴涌而出,為此他常常毫無征兆地高聲大笑。
此時的他并不知道,一個短暫夢魘的結(jié)束,只是更加漫長的噩夢的開始。
此時寒冬已去,原本陰冷的上海漸漸回暖,他覺得自我否定的陰郁情緒也隨著冷空氣一起煙消云散。在家人和同事的眼中,他徹底變了一個人,起初覺得他終于振作了起來,漸漸卻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頭:他不知疲倦為何物,每天從早到晚不停歇地與人講話。各種念頭層出不窮,盡管語速已經(jīng)很快,卻總也趕不上思維的速度。
他覺得自己精力無比旺盛,無所不能。同事發(fā)現(xiàn)根本無法跟上他的思路,他可以順著別人的邏輯找出無數(shù)漏洞,也可以從對立面將對方的想法徹底摧毀。并且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好惡,將所有想法不加節(jié)制地一吐而盡,即使要因此與人發(fā)生激烈的沖突。
沒有人愿意接受這樣的工作伙伴。很快,他被告知需要離開。
父親再一次陪著他坐在另一位精神科醫(yī)生的面前。這一次,處方上寫下的判斷是“雙相障礙”,也稱為躁郁癥,所開的藥物也與上一次完全不同。
這是一種比單相抑郁癥更為復雜的精神疾病,需要經(jīng)歷躁狂和抑郁的雙重折磨。躁狂時精力充沛、熱情高漲,為自己的想法亢奮不已,言談和思考的速度異常地快,總是冒出狂妄自大的甚至譫妄的計劃。但躁狂結(jié)束后,又會急速陷入抑郁狀態(tài),就像從峰頂墜入深淵。
陳巍這樣形容那種急速墜落的感覺:走在路上突然被絆倒了,整個身體重重地砸在地面上,這種感覺持續(xù)的時間不是幾秒鐘,而是幾個月。
這意味著,第一次就醫(yī)他被誤診了。長期服用治療單相抑郁的藥物反而會使躁狂頻繁發(fā)作。從此他喪失了對藥物的信任,乃至心生恐懼。狀態(tài)糟糕時,他會逼迫自己服藥換取暫時的解脫,一旦有所好轉(zhuǎn),便拒絕讓藥物作為自己情緒的主人。
躁狂和抑郁伴隨季節(jié)的交替輪流掌管著他的生活。躁狂控制春夏,抑郁主宰秋冬。放棄了對藥物的信賴,他嘗試用心理療法拯救自己,為此甚至專門考取了心理分析師證書。
但這是徒勞的。在遭遇了第十次解雇后,他終于告別職場。他發(fā)瘋一般購買與抑郁癥相關的書,寄望從中找到對自己有效的辦法,哪怕是只言片語。在一本美國著作中,他第一次了解到患者互助小組這個概念。仔細閱讀之后,他像被電流擊中一般,覺得自己終于找到了迷宮
的出口。
但他想盡辦法,也找不到類似的組織。于是他想,不如自己做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