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過重慶很多次,我曾經(jīng)覺得和這里很熟。我去過大大小小的火鍋店,吃過50強小面里的許多家,有各路朋友,知道怎么在解放碑打望,知道怎么在南山覓食,混跡過沙坪壩,行走過黃角坪。當我這一次站在枇杷山正街,午夜時分,對面的江水渾濁壯麗,霧氣籠罩江城,燈火輝煌,盛世如斯,我微弱如蟻,盲目爬行。
是為了拍一個深夜覓食的視頻節(jié)目。一群年輕人帶來了航拍的飛機,它在深夜的江岸起飛,嗡嗡聲從后背傳過來,飛越我的頭頂,越飛越遠,以至于只能看到一個小點。我從監(jiān)視器里看俯覽的城市,大江大河,凌晨的馬路與建筑,緩緩游蕩在街上的車,陌生且恍惚。
何止重慶,對我生活了十幾年的北京,我也不熟,我只能算認識這個城市里的幾條路,幾家店,幾個人罷了;對于生我的那個小縣城,我也不熟,一年回去幾次,樓房越來越高,熟人越來越少,父母越來越老。
在重慶,我和王琪博吃了兩個晚上的火鍋。我們坐在狹仄的戶外吃老油火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聊到一些事,兩個人眼圈一紅,情不自禁,又顧左右而言他,端起了手里的酒杯。他一個人就是一個江湖,一個人就是千軍萬馬。
王琪博早年寫詩,也曾混跡江湖,在緬甸的賭場里差點丟了命,做過生意,也曾經(jīng)窮困潦倒,后來有一天突然開始畫畫,并且越畫越有意思。我看過他不少半路出家的畫,有時候是一棵樹,有時候是一片云,倒也干凈,偶爾干枯。每次來重慶,總是會見見面,其實也沒有什么太多可聊的,重重心事,胸中塊壘,都只能托付給這江中濁浪。他說最近開始研究軍事和易經(jīng),依然瘦得像是一把刀。
宋煒也是重慶城中妙人,對中國詩歌不熟悉的人沒有聽過他的名字,如果稍微熟悉一點,自然知道當年宋渠宋煒兩弟兄。每次到重慶,他總會帶我找一些奇絕之地,知道正常館子可能不夠滿足我的刁蠻之心。
有一次他帶我去一家叫純陽的小館,開了二十多年,做下酒菜,蒼蠅館子,老板講究,每天穿西服打領帶,端坐店中,侍弄火爆黃喉和肝腰合炒,老板跟我說,墻上的書法都是他寫的。還有一次他帶我去偏僻的一家仁和水上漂,聽著名字很有武俠氣,招牌菜是豆花,豆花如同云朵浮在水面,柔軟細膩,需要一個“趕”字訣:用筷子輕輕把豆花推到碗面,就如同微風把云朵吹到天邊,輕柔地,夾起來,蘸一點蘸水,像咀嚼了一個吻。
這次去的時候,宋煒跟我說準備開一個私房小館,名字叫:下南道。做川南的食物,比如沐川、自貢以及樂山,我說:你是不是應該開一個 X 格高點的?宋煒嗤之以鼻:我最煩那些虛情假意的東西,我最不裝 X 也比那些裝 X 的更像一個 X。
我希望他9月份開的這家小館里寫著他的詩句:
“看呀,千百年后,
我依然一邊趕路一邊喝酒,
坐在你的雞公車上,首如飛蓬,
面高高地翹起。”
在重慶,我還惦記著約楊科吃一頓飯。楊科也是在飯桌上遇見的奇崛人,早年被稱為金融金童,后來做汽車生意,開了一家酒店。平時他就居住在那間酒店的總統(tǒng)套房,以前到了重慶總是會住在這間酒店,被楊科拉著上樓聊天。楊科寫得一手好書法,房間里擺滿了筆墨紙硯、各種字帖。
楊科經(jīng)常會有一些特別“飛”的想法,有一天他專門找我,想著做一個“世界上最長的飯桌”,在全世界不同的地方,同時開飯,找當?shù)刈罹实膹N師和食材,全球網(wǎng)紅直播——美食行為藝術(shù)。我很誠懇地打消了他的想法,覺得他異想天開。后來我才知道,這種玩法其實早有前人,每年在澳大利亞墨爾本都有“最長午宴”,今年最長午餐的菜單由意大利名廚安東尼奧·卡里路奇奧設計,是一場1772名客人同時參與的露天盛宴。
有一天深夜,他在酒店的豪華總統(tǒng)套里跟我講述重慶往事,關于那一任公安局長鮮為人知的重慶秘聞,聽得我目瞪口呆,深感藝術(shù)永遠低于生活。那一夜,我的痛風忽然犯了,他給我?guī)灼﹪哪z囊,我吃了,居然就好了。
當我這次去重慶,準備招呼楊科一起吃飯的時候,朋友驚詫:你還不知道嗎,楊科上個月心肌梗塞,去世了。我也是心中一驚,心中想起艾略特的一句詩:世界就是這樣告終的,不是砰的一聲,而是一聲抽泣。
有人來,有人走,來來往往,本就是世界的樣貌。我們餐桌上見了又見,有一天不見了,其實就可能是永遠不見了。在重慶,或者在其他城市,這些飯桌上相遇的朋友慢慢成了依存。一個城市總是因為有朋友才覺得親近,他們分布在這個高高低低的城市,他們所處的位置構(gòu)成了我了解此間的地理。我能想到在此城吃喝的經(jīng)驗,都是跟這群人在一起,如果沒有這群人,這里于我,不過是個陌生的地方,即便多次往返,它也不過是地圖上的一個坐標。
不想到頭來,朋友都是文章?lián)Q。幾年之后,似乎都沒有改變,僅僅是時過境遷,僅僅是人生爛船又朝前行了幾個碼頭。
還好有街邊落拓一杯酒,還好有江湖零散數(shù)弟兄。
撰文:小寬 插畫: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