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秦怡住在衡山路附近的一棟高層公寓里。這是個老式小區(qū)，沒有門禁，但是種了很多梧桐和桂花，很安靜。

對于“安靜”這個東西，秦怡時常流露出又愛又恨的復(fù)雜情緒。每天早上，保姆上門把一天的飯菜準備好，她要么用微波爐熱來吃，要么自己下點餛飩，再忙一些的時候，隨便啃幾塊餅干也算一頓。其實，她很少成天待在家里，光是各種社會活動就夠她忙的?；蛘哒f，在家的時候，其實她哪個角落也不愿意多呆?！拔以谶@個屋子生活了快20年，這個地方?jīng)]有一塊是我愛呆的，我兒子死以前，我怕他這樣過日子太可憐了，所以就給他買了一個房子。錢付好了，房子也交了，兒子沒看到就去世了。”

到了秦怡晚年的時候，她不勞動用演技，單憑自己身上的命運感便足以征服觀眾。她一生有過兩段婚姻，但都不幸福。17歲的時候，她嫁給演員陳天國，但對方有嚴重的酗酒和暴力問題。25歲的時候，她嫁給電影皇帝金焰，但短短7年后便分居。43歲的時候，她的兒子被檢查出精神分裂癥，此后，她花了整整42年的時間照料生病的兒子。她曾經(jīng)在接受一位作家采訪時說過，自己一輩子有三大遺憾：沒有領(lǐng)略過甜蜜的愛情，兒子生病，以及，沒有塑造過一個真正的角色。

秦怡是從大時代走過來的人，吊詭的女性命運并不少見。她在上海長大，從小迷戀電影，奉阮玲玉為偶像。阮玲玉自殺那一年，她才13歲，也跟著在街頭掉眼淚。20歲那年，在重慶和她同住的女演員英茵自殺?！昂髞硐肫饋?，她是在為愛情痛苦?！鼻剽貞浾f，“她愛上了一個有家庭的男人，又不想傷害別人。她每天晚上不睡，一直抽煙。我問她，她就說，我所經(jīng)歷的痛苦，你一個小姑娘是不會明白的?！?/p>

那時候，秦怡剛剛開始自己的前程。她尚未料到，自己未來也會面臨類似的感情抉擇，并走上和她們完全不同的道路。

秦怡很美，而且她知道自己美。一旦來到重慶，這一點就得到了所有男性的公認。有一次，秦怡和劇社的一群朋友逛公園，所有人站在孔雀面前它都不開屏，只有秦怡站過去，啪，孔雀就開屏了。 秦怡從此落下一個外號“孔兄”，后來，吳祖光給她寫信，起頭總這么叫她。大家還給她起了個英文名字叫“HELEN”，這個名字有宿命感，甚至足以引發(fā)戰(zhàn)爭。

在通俗審美中，似乎只有美女才配得上跌宕的命運，如果只是相貌平平，則不值得大驚小怪。1940年代的重慶，蔣介石和宋美齡正在發(fā)起新生活運動，日本人不時在轟炸，共產(chǎn)黨的活動則是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在這里，秦怡認識了很多人，后來都成了一代名流：夏衍、陽翰笙、吳祖光、丁聰、金山、翦伯贊、郭沫若……當時的左翼名流經(jīng)常去一座名為“碧廬”的別墅聚會。別墅主人名叫唐瑜，是個緬甸華僑，家境富裕，喜愛交際。傳說，他家里有個金梳子，只要缺錢，掰一根齒子就夠用了。這里的聚會，又叫“二流堂”（取“二流子”的反諷之意），所有人在后來文革的調(diào)查中都因此蒙難。

秦怡很少去二流堂，但她顯然相當受歡迎。多年之后，回憶皆成逸事。

“金山給我寫過信。但我發(fā)現(xiàn)他還在追求別人，就沒理他。后來，他老了以后，還來跟我道歉。”金山，著名演員，地下黨員，有“第一花花公子”之稱，后娶張瑞芳，復(fù)娶周恩來的義女孫維世，最后又娶了孫維世的妹妹孫維新。

“為了躲避陳天國，我從重慶逃到西康，是唐瑜凌晨接的我。前幾年，他快不行了，我去醫(yī)院看他，他拉著我的手，親了一口?！?/p>

“剛出發(fā)的時候，丁聰是跟我一起的。我知道他對我有意思，但我沒感覺?！?/p>

“到了西康，運送物資的大隊長對我也很好。我也對他很好，但是我還有婚姻，所以不可能?！?/p>

據(jù)吳祖光的前妻、女演員呂恩后來回憶，當年就連趙丹也曾經(jīng)試著追求過秦怡。當時，趙丹剛剛跟葉露茜分手，和秦怡合拍電影《遙遠的愛》?！安贿^，他每次看見又有小汽車來接秦怡，就很沮喪，覺得自己沒希望了。后來，他和黃宗英結(jié)婚，我還問他，還想著秦怡嗎？他就只是笑?！?/p>

因為美貌，秦怡固然一生都受到男性的追逐。在一個連國家命運都不知何去何從的年代，兩性關(guān)系恰如《傾城之戀》所說，既是遷就，也是成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是，不能因此誤解說，秦怡的青春都虛擲在異性中間。恰恰相反，她對于婚姻、愛情和男性的態(tài)度既強勢，又軟弱，極具時代特色。

童年時代，秦怡在上海南市區(qū)一個大家庭里長大。秦氏家族是城隍廟老爺?shù)暮蟠?，但到?930年代，已經(jīng)沒落。秦怡的父親是個會計，排行老二，個性軟弱，她的母親則是大戶人家出身，相當能干，但在那個年代，她并沒有機會通過自己的能力改變命運。后來，秦怡回憶說，自己的性格既像父親，又像母親?！拔矣形野职中能浥橙醯囊幻?，要不然，也不會人家說什么我都答應(yīng)，陳天國逼我結(jié)婚，我也答應(yīng)。其實那時候，我腦子里還是有很多封建思想的。但我又有我媽媽勇敢堅強的一面，遇到什么事情，我都會去面對。我有一些膽子，不然也不會三次出走。”

第一次出走在16歲。秦怡和職業(yè)學(xué)校的女同學(xué)一起離家出走，先到武漢，再到重慶。1938年，抗戰(zhàn)已經(jīng)爆發(fā)一年，秦怡的想法和大多數(shù)時代青年一樣懵懂和堅定：不做亡國奴，要抗戰(zhàn)。在少女時期，她經(jīng)常借大姐的書看。她看過胡愈之的《莫斯科紀事》，知道共產(chǎn)主義大概是怎么回事。她也喜歡《安娜卡列尼娜》，“我跟大姐說，我們家的大伯父不就跟卡列寧一樣，看起來平靜，其實很冷酷。這個家待不下去了。”

后來，秦怡一定看過易卜生的話劇《玩偶之家》。她要追求的是事業(yè)和能夠配合自己的伴侶，而不是一個禁錮人的家庭。在重慶只待了不到兩年，她剛剛機緣巧合成為一個小有名聲的女演員，還沒來得及開竅，就懷孕生女。1940年，為了躲避丈夫的暴力糾纏，秦怡逃往西康。耐人尋味的是，在出發(fā)之前，秦怡找了一個人商量，就是夏衍。

“那時候，雖然沒有明確的說，誰是地下黨，也不可能公開談?wù)撨@件事情，但我大概知道誰應(yīng)該是，陽翰老是，夏衍是，金山也是。我去問夏衍，因為他老在報紙上寫文章，知道是個領(lǐng)導(dǎo)。他告訴我，如果你能承受后果，就去做?！?/p>

一開始，秦怡不喜歡她的原生家庭，于是逃走。后來，她不能接受完全沒有感情的婚姻，又一次逃走。如果說第一次逃是受文學(xué)的影響，那么第二次出逃的時候，秦怡已經(jīng)有了朦朧的啟蒙意識：黨比任何男性都可靠。

2013年10月的時候，秦怡參加了上海一個名為“克勒門”的沙龍活動。她被引領(lǐng)著，逐一辨認老上海王開照相館的一些明星照片。她很快認出來，那個穿著飛行員夾克的英俊男人就是她的第二任丈夫金焰，另外一張穿著繡花旗袍的濃妝美女則是周璇?！袄仙虾５拿餍?，他們比現(xiàn)在的明星時髦多了?！彼f，“但我不是。我是在重慶開始演戲的，抗戰(zhàn)的時候，飯都吃不飽。我不像他們，沒過過什么好日子。”

事實上，秦怡恰如夏衍所說，是個“糊涂膽大”的人。她從東走到西，又從西走到更西邊的邊陲之地，她并未利用自己的美貌牟利，盡管這看起來應(yīng)該很容易。出發(fā)去西康的時候，她甚至連一件完好的棉衣都沒有。最后還是唐瑜送了她一件。

第三次逃亡是勝利大逃亡。1946年，抗戰(zhàn)勝利之后，秦怡坐上軍需卡車，不眠不休，回到8年未歸的上海老家。當時，一群重慶文藝界人士組隊前行，作家張恨水是領(lǐng)隊。不過，秦怡說，張恨水是個不管事的人，遇到關(guān)卡有士兵攔截找麻煩，竟然都是她一個女人上。

“有一次，當兵的到了一碗酒，說你要是能喝完，我就放行，要是喝不完，你們就別想走了。我一想，不走不行啊。我舉起來就干，后來上車一整天都暈乎乎的?！?/p>

秦怡性子烈。到了1946年，有這碗酒墊底，她的性情已經(jīng)呼之欲出。不過，雖然她前半輩子都在逃，可她并不明確知道自己到底要去追求什么。就像很多女明星終生所為一般，是男人和婚姻嗎？不是的。

她的原話是：“那時候我剛剛經(jīng)歷過陳天國，什么男人啊，統(tǒng)統(tǒng)不要。我一輩子也不想再結(jié)婚了，只想好好演戲?！?/p>

一年以后，秦怡嫁給了金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