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情義
有一次去開會回來,助理笑出來,他說導演你知道嗎,你今天兩個會,早上跟陳水扁開會,下午是跟臺灣最大的流氓,我說對啊,對我來說是一樣的。我的朋友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傲髅ァ边@個詞是一般的社會主流價值知識分子對某些人的特別定義,對我來說流氓的世界有時候比知識分子更單純,知識分子很難相對,因為知識分子的缺點是什么?別人做錯事嚴苛地批評人家,自己做錯事找各種理由解釋自己。流氓不會啊,流氓很簡單的,你對我很好,我就對你很好,你對我不好,我就對你更不好。我以前幫人家寫劇本,很多流氓的電影公司進來,但從來沒有欠過錢。倒是知識分子開的公司老拖。
關(guān)于知識分子,我有個故事:在我長大的礦區(qū)村子里,大老粗請師傅寫信時,常嚷著:“師仔!你就跟他說,干你娘咧你這個夭壽孩子出去工作都這么久了,半毛錢都沒有寄回家,啊再不寄錢回來,兩個弟弟就沒辦法去上學啦!實在有夠不孝!是要把我活活氣死!”師傅點點頭,一邊寫著一邊復述:“吾兒,外出工作,辛苦了!但家里經(jīng)濟拮據(jù)你也很清楚,如果你領(lǐng)了薪水,別忘了家中還有兩個弟弟要念書,寄點兒錢回家吧。你離鄉(xiāng)背井,還請多多照顧自己!父字?!碧痤^問:“是不是這樣?”“是是是!就是這個意思啦!”大老粗眉開眼笑,也許臉還紅了。那是我的啟蒙,真正的知識分子,是用自己的知識貢獻給知識比他低的人;而不是反過來利用知識,去掠奪知識比他不足的人。
?最傷心的時候,我打開一臺電腦,開個秘密檔(不能讓太太看到了),你是自己跟自己對話,會埋怨會恨,我的字在咆哮,就是“操你媽”這種,真的是這樣。
念完初中,16歲我就到臺北半工半讀。當過學徒,在私人診所包藥、掃地,在辦公室當工友,所有最卑微的工作都做盡了,那時,遇到過很壞的老板,冷眼的世界,殺人的心都有了。閱讀是非常好的陪伴。我看黑塞的《彷徨少年時》,16歲的德國少年,在那個時刻安慰了我。我常常覺得如果沒有閱讀和寫字這兩件事,我就瘋掉了。
今年,我62歲。我覺得我再來的生命都是多的。跟爸爸比起來,他真命苦啊。十幾歲在礦山工作,二十幾歲進烏漆麻黑的地方工作。我幸福多了,我去過全世界非常多的地方,他唯一去的地方是泰國,我走運多了。我最愛的食物是日本料理。那是我爸爸最愛的食物。他帶我吃過兩次。唯一的兩次。
我看到朋友的兄弟姐妹五六十歲了,還可以湊在一起煮飯,會很想哭。我多么希望我也可以這樣:爸媽不在了,兄弟姐妹還是在的。弟妹過世時當時會埋怨生氣。我弟弟過世時,我們找到他的遺體,但根據(jù)傳統(tǒng),還要擲筊把他找回來。結(jié)果怎么扔都沒結(jié)果。道士讓我跪下來求他,我大罵:“是你應(yīng)該要幫我辦喪事才對啊,現(xiàn)在我要來幫你辦,還要下跪,全天下有沒有這么離譜的事,要不然你不要給我回來?!绷R完后再扔,弟弟就回來了。最無助時,責任在支持我,每年抑郁最嚴重、吃藥最多的時候,每天早上起來都不舒服,覺得沒有意義,但總要告訴自己,有很多事還沒有完成,必須去承擔。弟妹去世后,他們的小孩自然是我的責任。因為責任,再悲傷也不能把自己弄倒。
我是凡人,當然會覺得好辛苦。從十六歲離家辛苦到現(xiàn)在,好像很多事都是為了完成別人的期待。像綠光劇團有時開會卡到一半,有些事沒人做,我就說:“好啦!我來?!焙孟褛s緊把這件事結(jié)束大家才可以往前move on!當然累!但那就是你的承諾!說不定那是一種動力,又是自己承諾的,就要去完成。
40年了,有的時候你羨慕別人,還有故鄉(xiāng)可以回去,還有一個認識的老人在等你。因為有老人在,你回去的時候永遠都是一個小孩。我爸爸62歲過世,他的朋友這幾年陸續(xù)過世。還在世的,八十幾歲,他們辦了一個結(jié)拜會,他們定期聚餐一次,我代表過世的爸爸參加。這些叔叔伯伯,一次比一次少。我每次帶他們走,一個一個把他們送回家。我已經(jīng)62歲了,他們還把我像小孩子一樣罵,罵我抽煙,當小孩子管!
冬天大雨,你會希望有一個地方可以回去。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家。家是最后的根本,而且家里有生命從你身上出來。小時候的家即使那么窮,但你到臺北工作,要回家拜拜時,那種期待和盼望是異常強烈的。我記得我到臺北工作時,小弟和小妹還很小,要離開他們很舍不得。就會喊“丫拿……”然后對我擊掌,第三個字“達”(日文:你)故意不講?,F(xiàn)在,想起來還會流淚,小孩子單純的心,是想把情感延伸,“丫拿……”“丫拿……”沒有end。一直到你下次回來,從山下很遠,就聽到她大喊“達……達……達”。故鄉(xiāng)不是一個地方。故鄉(xiāng)里有種人的情分在里面。臺北對我,只是謀生的場所。
為什么責任感爆棚?我覺得是我們那個村子里面的特色啦。因為它是一個生命的共同體。這比較像臺灣,移民社會,要想活下去,大家都得互相支持。我媽媽永遠在抱怨我爸爸——他都是外面的事情比我們家里的事情重要。臺風過后,我們家里的房子永遠是最后修好的。村子里面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其實那是非常棒的一個世界,寡婦,沒有男人的家優(yōu)先修,先修,一直修修修,修到最后才是我家。所以漏水漏很多天,大概是因為這樣所以你會有那種“學習”——就覺得幫誰或者做什么事情,牙一咬也還是做。
在最近這一兩年,才好像慢慢進入自己人生里面比較喜歡的自己啦。我覺得年紀夠大了,沒有那么多責任了,比如說,最迫切的教育小孩啊,或是,過去那種因為弟弟什么事妹妹什么事,你必須的無形的那種東西,壓力沒有了。到了這種年紀,你會覺得,自己已經(jīng)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完成,什么事情完成不了了。有些事很難,但很有意思就去做。做完“三一九鄉(xiāng)村兒童藝術(shù)工程”,現(xiàn)在成立了“快樂學習協(xié)會”做課后輔導。我希望能夠陪伴孩子就好了。很多地區(qū),教會系統(tǒng)已經(jīng)很深入,但資源斷斷續(xù)續(xù),我們就去幫忙。找當?shù)亓骼死蠋煟驗樗麄冏盍私庠摰氐男枨?,各地需要哪些東西,看預(yù)算多少,例如:房間、電腦、網(wǎng)絡(luò)、教材等等。我們不干涉內(nèi)容,資源不夠,我們撥經(jīng)費過去,說穿了就是負責籌款,就是欠人情啦!
我喜歡的庶民導演是山田洋次。他講的故事從老百姓到歐巴桑都能懂。通常,別人拍電影去一個地方,最后總是把那個地方弄得亂七八糟就走了。但山田洋次拍完的每個地方,那個地方就會得到關(guān)注,那里的經(jīng)濟會越變越好。這是他最了不起的地方。每次去日本,我都會去他拍過的地方走走。
臺灣有更會講故事的人。黃春明便是其中一個。這里有一個故事特別棒:有一個小孩子的爸爸媽媽過世了,跟爺爺一起住在山上。十幾歲到外面當木匠。他知道爺爺最喜歡吃新鮮的魚,所以他放假的時候把魚掛到腳踏車上騎回家。半路,魚不見了,他回去找,魚被路過的車子碾碎了,他很傷心回去了。爺爺問他你買了魚回來?他說買了,但在路上掉了,被車壓壞了,爺爺說那就算了,好像不太信任他。但他一直跟爺爺說,我真的有買魚回來。爺爺說,我相信你有買啊,而且壓碎了。孫子說,你不相信我,我真的買魚回來。他爺爺說,我真的知道你買魚回來。老人很尷尬。孫子一直說。最后氣到爺爺打他,因為他很煩啦!爺爺打他,他一路跑,小孩子最后回頭還在強調(diào),跟爺爺說,我真的有買魚回來啊……很大聲……一路上,仿佛整個山谷的回音都在說,我真的有買魚回來……
我想記住更多人情味的故事。譬如,臺灣女工,十三四歲畢業(yè)后直接去了工廠。她們的生命經(jīng)歷和臺灣經(jīng)濟發(fā)展息息相關(guān)。像我一個朋友以前做紡織工廠,那時沒冷氣,棉絮到處亂飛。后來工廠有冷氣了,開始做網(wǎng)球拍、照相機,一直到現(xiàn)在做電腦鍵盤,這群人不會表達,他們是最認命的一群。這群人現(xiàn)在大陸也到處都是,像東莞。常??吹疆嬅婢陀X得很可憐。這群人的手在重復不停地動的時候,她的腦袋里在想什么?回到宿舍后做的又是什么?我也有一些不想記得的故事。無聊的故事。我常常聽人講,你這個叫愛情啊,你神經(jīng)病啊,有些人講愛情,那不叫愛情,那叫性欲。所以,我從不寫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