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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了解之后,就會覺察到汪涵是個有慧根的人。《有味》中的《扇骨》一篇,寫到他是如何悟出扇面灑金的緣由,“不知不覺,竹梢上已經升起了朦朧的太陽,稀薄的陽光打了些碎影在這些植被上,就像他給我看過的灑金扇面,我驀然想到,莫不是最早做這種扇面的人也來過這竹林?!彼€選擇用《雞毛撣子》來寫自己父母的故事,因為他悟出雞毛撣子的一頭是母親的“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保活^則是父親拿來打他屁股的家伙。
很多有慧根的人,都是在成長過程中木然地接受了自己一天天地遲鈍下去。而汪涵的幸運之處在于,當他一旦找到了重拾慧根的可能,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時時勤拂拭”的態(tài)度。李鳳龍說,五六年前剛認識時,汪涵還會經常出去玩,但認識不久后,便安靜下來,開始潛心向學。
故我今我
這次采訪除了長沙、湘潭之外,我們還去了靖港等地。對第一次來湖南的人而言,最強烈的印象,就是綿延不斷無休無止的招牌、廣告牌,常常是一片一片的紅色疊加,廣告牌上聳動的文字堆積在一起,得到的只是雜亂的效果。當我們到達汪涵選定的采訪地點,長沙解放西路他新開的“培榮書屋”的一樓電梯間時,滿眼所及仍然是鋪天蓋地的小廣告,但上到二十多層,敲開書屋的門,就發(fā)現自己來到了一個清靜世界。
這個書屋剛剛完成裝修,還未啟用,架上還是空的。但幾盆蘭花中有一盆已經開放,各處淘來的古舊家具陳設有序,墻上掛著的幾幅字畫中,一幅張伯駒的梅花圖格外打眼,還有一個“長施古印研究所”的掛牌,彰顯著屋主人的趣味和身份,開開展展的幾扇大窗外,占盡了三個方向的湘江景色,整個橘子洲頭的風光一覽無余,江邊岸即是岳麓山。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汪涵,前一次是在2003年底北京的一個活動上,想想正好是《三十歲的汪涵》出版前后,那一次他是應邀做主持,至少提前兩小時就一個人去了現場,孤零零地等待著。而這次見面,僅僅從外形上,人也非常不同了,有一種非常確定的雄性感,眼神堅定,握手有力,說話中氣十足。
整個人從容了,顯得胸有成竹。這也是李鳳龍感覺到的變化。至少在我們見面的這個時刻,他能確定自己生命里的很多東西。
他說自己已經完成了原始積累,過了“求生”、“求食”的階段?!昂?900萬人,我就是挨家挨戶地去敲門,說能不能請我吃一天飯,我想別人應該是愿意的啊。這樣也能吃好幾年了吧?”
他很明確自己的傳統文化方向,訓詁學、古印這樣的小學,都會是他著力的領域。他至今仍固執(zhí)地不用電腦,認為在精神修為方面電腦只是一個多余的機器。他的手機還是2006年出的三星SCH-W579,且很不喜歡接電話,他說他拒絕一個電話的理由可以是“對不起我在看書”。
他有一套對于自我職業(yè)的界定,給后來者的江湖忠告是“把江湖看在眼里,不放在心上?!痹谌缢f“越來越滑稽,越來越刺激”的世界里,在他身處的湖南衛(wèi)視快餐文化的大環(huán)境下,他選擇的是“圓通”的態(tài)度?!榜T鞏有部電影叫《沒事偷著樂》,我是沒事兒偷著狂喜,我經常就覺得臭小子怎么那么好的運氣干這個職業(yè),而且還站在湖南衛(wèi)視這個平臺上,還要怎么樣???啥都別放下,可勁兒的造,千萬別矯情,很多時候就是矯情就沒事兒了?!彼苊鞔_,主持人在臺上的一言一行都是職業(yè)需要,而他自己則對電視文化持“禮傳天下”的期望。
他也很安心于自己所處的年齡階段。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光,四時合其序。隨遇而安,順其自然。2007年的那一段之所以身體出問題,他承認當時更多的是因為“心累”,“我執(zhí)”太重,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F在他的工作量一點沒減少,身體卻自在多了。
在旁人看來,他古色古香的培榮書屋更像是長沙的一個孤島,而在湖南衛(wèi)視甚囂塵上的娛樂氛圍中,不用電腦而癡迷于古印的他也更像是一個異類。 我問他是否擔心自己的影響力因此而收縮?他的回答是,收縮是為了更好地釋放。曾經寧靜的靖港,在他休養(yǎng)后不久便成為收門票的旅游區(qū),成為了“鬧港”。在我們去的頭兩天,還出了一條“某集團斥資20億收購靖港全部資產,欲將其打造成國家5A級景區(qū)”的新聞,那更讓培榮書屋顯得像個孤島。
他的生活里還有一個“過多”的問題,精裝版《有味》第57頁的一張照片,悄然泄露出他目前的狀態(tài)。在木匠作坊里,他兩手攥著一個刨子刨著木頭,但右手腕上戴著一塊計時碼表,左手腕上戴著一串佛珠。當他坐到桌前接受采訪,他的手里還會有一把折扇,放下后還會攥起一雙核桃,面前還有一杯清茶。
物質的,精神的,每一樣都好,每一樣都是他真心喜歡的,每一樣都沒有舍棄的理由。
29歲時寫的《三十歲的汪涵》,35歲時寫的《有味》,如果人生就是用后一本書蓋上前一本書,一切就會變得簡單。看著前一本書里,露著匪氣十足的胸毛,留著郭富城發(fā)型的汪涵,看著后一本書里,“四個口袋的軍裝或中山裝,斜挎的軍綠書包,這樣的打扮發(fā)自內心覺得帥,走在大街上心里有無法控制的尖叫?!?這樣的文字。再對著書屋墻上年代久遠、價格高昂的字畫,和眼前這個不時拿起折扇,在經史子集中旁征博引的成熟男人,總覺得其間還是有些未解之謎。再往前想,還有那個貪玩、多病,熬夜刻著印章玩兒的叫汪建軍的小孩。好在,他在《有味》自序的結尾引用的一首詩,暫且可以作為一種注解,我也很愿意把如此動人的文字,作為這篇文章與這個有意思的37歲男人聯結的最后一個意象。
如此幸福的一天。
霧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園里干活。
蜂鳥停在忍冬花上。
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并不使我難為情。
在我身上沒有痛苦。
直起腰來,我望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
---米沃什《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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