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內(nèi),本名商俊偉,1973年生,蘇州人。19歲后曾做過工人、營業(yè)員、推銷員、倉庫管理員、電臺播音員等工作?,F(xiàn)居上海,為某廣告公司創(chuàng)意總監(jiān)。現(xiàn)為“70后”代表作家之一,主要作品有《少年巴比倫》、《追隨她的旅程》、《云中人》、《花街往事》。
出生于蘇州的作家路內(nèi),近年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連發(fā)4個長篇,廣受矚目,他關(guān)注平民階層生活的題材,幽默暢快的語言,延續(xù)了中國“九十年代”作家的文學(xué)傳統(tǒng),被評論家視為中國“70后”代表作家之一。
路內(nèi) 紀(jì)念那些被放逐的人生——年度作家
采訪、撰文:走走
下午三點鐘,從辦公樓里走出來,看到這個壯實的男人就杵在作協(xié)門口。看過他小說的讀者,有以為他很瘦很矮、頭發(fā)卷卷的;有以為他剃個光頭,一副殺胚相的;還有以為他是屌絲的,大概因為他的小說人物,多是又窮又矮又多挫折的苦逼青年。生活中的他,住的則是140平米的房子,不上班,老婆開奔馳?!昂鹊氖亲约杭依锓N、自己家里炒出來的茶葉?!边@一句,流露出他身為蘇州人的驕傲。但他不屑于寫那樣的蘇州,“只要有人玩過的,我就不想玩。”
他玩出了一個血紅色、生了銹的鐵青色的戴城(《少年巴比倫》);一個橙色、陽光的顏色、暴烈的戴城(《追隨她的旅程》);一個夜幕降臨前,完全不浪漫、暗藍(lán)色的戴城(《云中人》);一個80年代,人人對生活充滿希望、繽紛的戴城(《花街往事》)。
七月的陽光熱得烤人,他擦著汗,眨巴著眼。這一切,都宛如四年前。他就這樣站在那里,等著有人把他帶去《收獲》雜志社。
我們在作協(xié)附設(shè)的咖啡館坐下,茶色的玻璃窗使天色剎那間暗了下來。他從包里掏出一本今年第七期的《人民文學(xué)》,推到我面前,從第97頁到第208頁,印著他的第四個長篇,《花街往事》。這將是放在他媽媽靈臺前的第四本雜志。“三本《收獲》,一本《人民文學(xué)》?!狈旁谀抢锏牡谝槐尽妒斋@》,是2007年的第六期,因為爸爸放倒了,他很生氣,“操,你這樣讓我媽怎么看?!”
七歲時,媽媽打開一本《收獲》,念給他聽,“《北極光》、張抗抗”。十三四歲,自己看得懂了,就去廠圖書館借來看。他的閱讀,和那個時代的小孩沒有什么差別:《兒童文學(xué)》、《少年文藝》,一邊看世界名著,一邊看武俠言情。媽媽是言情小說愛好者,他和媽媽一起看瓊瑤。第一部長篇《少年巴比倫》問世后,有文友指出,小說中若干年后,路小路重逢白藍(lán),這是地攤小說的套路。他承認(rèn)。但再版時是否刪掉,他還不能決定。
某種意義上,這部長篇處女作,是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而作。
“05年,我在廣告公司做客戶總監(jiān),沒事干,特別閑?!逼鋾r,他結(jié)婚有兩三年了,彼此以為太了解,于是,他開始給老婆講故事,“然后她發(fā)現(xiàn),她并不了解我?!敝v著講著開始寫,就有了那樣一個開頭——
張小尹和我一起坐在路邊。她說:“路小路啊,你說說你從前的故事吧。”
這一年我三十歲,我很久沒有坐在馬路牙子上了,上海人管這叫街沿石。這姿態(tài)讓我覺得自己還很年輕。我對張小尹說:“你去給我買一杯奶茶,我就開始講故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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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要用這種口氣來對你講故事,像面對一個睽睽違多年的情人。我又想,如果這些故事在我三十歲的時候還無處傾訴,它就會像一扇黑暗中的門,無聲地關(guān)上。那些被經(jīng)歷過的時間,因此就會平靜而深情地腐爛掉。
他在單位電腦上打字,打出五萬多字時發(fā)現(xiàn),光把好玩的故事堆在一起,是寫不下去的,這就擱置,一擱擱到06年?!?6年5月,我媽去世,突發(fā)的腦血栓。我心情特別不好,每天看世界杯?!贝舸舻难劬τ捎诳措娨暱吹锰枚l(fā)紅,每次關(guān)掉時,世界就像屏幕上出現(xiàn)的那個小亮點,“吱”一下輕響,消失。就像他最喜歡的作家福克納那樣,他同樣沉浸在喪親的悲傷中,但他終于又振作起來,因為只有寫作,才能給他帶來安慰。兩個多月,十八萬字,講的是和他同時代同齡人的故事。此前,很少有長篇特地去寫一群讀技校的少年,而那是中國青少年中真正無望、很閉塞的一群人。這是屬于他自己的,屬于那些街頭混混兒、工人子弟、小太妹、暴發(fā)戶的《押沙龍,押沙龍!》
有一天,小說里的那位堂哥來他家玩,隨手拿走了一本《少年巴比倫》,他以為這個曾經(jīng)在街上打打殺殺的混混兒會來找他麻煩,但是堂哥看完,很高興地拿去給堂妹看,“我終于看到我的青春年代了!”
在他已經(jīng)發(fā)表的四個長篇中,除了第三個《云中人》,因為寫了變態(tài)敲頭、殺人案件,為免引起恐慌,將案發(fā)城市抽象化成T市外,他的故事,總是發(fā)生在一個叫戴城的地方。
《少年巴比倫》中的戴城,是一個地級市,一個事實中的世界。它破破爛爛,年代很久,不像旅游城市,更像工業(yè)城市。大型化工廠兩兩相連,糖精廠的隔壁是硫酸廠,農(nóng)藥廠和農(nóng)劑廠的大門緊挨。他從小就在那個地方長大,扳手腕,看電焊,和好朋友楊一一起,在工廠職工子弟學(xué)校泡小姑娘?!皸钜皇俏ㄒ晃唇?jīng)修飾直接搬進(jìn)小說的?!眱蓚€人泡妞的方法很簡單,“和她聊天,請她吃酸梅湯,棒冰?!睕]想到,泡來的是勞資科長的女兒。小姑娘那時也就十二三歲,坐了兩站車,“不遠(yuǎn)萬里到我家坐著,我一直都不知道,她喜歡的到底是我還是老楊。你喜歡這故事?喜歡我就寫出來?!?/p>
到了《追隨她的旅程》,戴城變成了一個昆山這樣的縣級市,“這是一個衰老的縣級市,介于南京和上海之間,有幾千年的歷史。該市最高的建筑是幾座明朝的古塔,它們戳在市中心,未經(jīng)修繕,搖搖欲墜,聽說有人半夜爬上古塔,從墻壁里挖出了舍利子,非常值錢。”“我寫作開始放松,不再刻意描繪環(huán)境,開始著重寫人,戴城就縮小了。那是我夢境中的少年場景?!?/p>
少年時的他,其實是個乖孩子,做過幾年鉗工、維修電工、值班電工、操作工的他,人生本來很可能像那位不愿被車間主任使喚,因而找不到工作的堂哥一樣,販販香煙,替人看攤看廠?!皨屔眢w不好,怕把她氣死”,最終,他因為二十三歲時在《萌芽》上發(fā)表的一個短篇,在人才市場找到了一個廣告公司文案的工作。
他的第三個長篇《云中人》,發(fā)表于《收獲》2011年第三期。那是一個既可以簡單理解成懸疑小說的故事,又經(jīng)得起最復(fù)雜闡釋的寓言文本。T市是一個中等城市,一個拆遷中的城市。
去年剩下的時光,他都在和第四個長篇《花街往事》較勁。戴城已經(jīng)不再具體存在,因為所有故事都落在了城中一條街上?!暗乔∏∈亲罱咏K州的,那是我印象中的蘇州城:小街、護(hù)城河、跳舞的人群?!?/p>
《花街往事》中的姐姐,叱咤花街、無敵青春,之后考上大學(xué),遠(yuǎn)離戴城,但最終,小說結(jié)尾,她大學(xué)畢業(yè),仍要回到此間,做一個郵遞員。就此,她和《少年巴比倫》中的白藍(lán),命運前后相連了起來?!鞍姿{(lán)是一個符號,知識分子白領(lǐng)+工人藍(lán)領(lǐng)。68年出生的那些,大學(xué)畢業(yè)后,大多要去工廠實習(xí)。那時,工廠里有很多這樣的人?!?/p>
他在工廠里見識的其中一個高人,是一個掃地的老頭,“又瘦又干,皮膚蒼白,長得有點兒像歐洲人。是個孤老,住在附近的毛竹棚子里,很少說話,也從來不正眼對我們看的。他是國民黨的青年師師長,二十歲就當(dāng)上了少將,黃維兵團(tuán)的,淮海大戰(zhàn)的時候被我軍俘虜,關(guān)了些年再放出來,就在我們廠掃地。老頭倫敦留學(xué),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英語。他還有好多部下都在香港臺灣。據(jù)說老部下來探望他,要接他去享福,老頭捏著掃帚只說一句話:‘要聽共產(chǎn)黨的話?!?/p>
這種人物氣質(zhì),貫穿他所有小說。他是在用他的文字,紀(jì)念所有這些被放逐的人生。
“我現(xiàn)在三十九歲,明年正式步入中年作家行列,五十歲之前,還有十年,可以寫出屬于自己這個年代的、最好的小說。”
不過,他已經(jīng)不太讀小說了。讀得最多的是詩,杜甫、特朗斯特羅姆、布羅茨基、策蘭。尤其愛看詩歌下面的注釋,“這是一種把詩還原成敘述的簡單方式,一句詩,一個典故,一個時代,一下讓你看到背后的世界。一個長篇,可能只是一句詩?!?/p>
但是,詩歌并非他所認(rèn)為,文學(xué)藝術(shù)的最高形式?!芭R終遺言才是第一位的。因為文學(xué)中最重要的就是愛和死亡?!彼钸z憾的事是沒能聽到媽媽的臨終遺言,這種遺憾,也許構(gòu)成了他所有虛構(gòu)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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