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歌靠在窗口抽煙,一根又一根。窗戶敞開著,樓下花園里的樹木日漸蔥蘢,他的眼神偶爾望向那里。
這是一場被分成很多次完成的采訪,他說話時常語速很慢,聲音也一度很輕,甚至讓人需要屏息傾聽。這間房子白色的窗臺上,放著一盒雙爆珠薄荷涼煙和一盒日本煙,煙盒向上的一面用大號字體印著“Smoking kills”。胡歌點煙的動作里是全然的輕柔和放松。
這是二月的最后一個周日,胡歌很早就起來了。
其實這天的工作相較他的其他日程可算輕松。這次早起終于不是因為工作,他要在雜志拍攝前先帶媽媽去看個中醫(yī)。
這是非常和煦的一天。
上海的早晨,陽光已經(jīng)有了春天的樣子。手機APP上顯示的最高氣溫是20℃——聽說第二天就會氣溫驟降,但現(xiàn)在,這座城市有了2月以來最溫暖的一個周日。在這樣的一天里,胡歌的第一個行程將趕在中午之前完成。
太陽快要升到半空的時候,人們已經(jīng)能夠真正感受到南方的明媚。復興中路那片老房子里,下午那場拍攝的前期準備正在進行。過去這里是老上海的主干道,100多年前,法租界向西擴展的時候填沒了南長浜,興建起重慶南路到瑞金二路之間的一段,那時它的名字還是“法華”。向西延伸幾次之后,現(xiàn)在的復興中路東起西藏南路西至淮海中路,橫跨黃浦和徐匯兩區(qū)。這里沿途都是住宅區(qū),可以從花園洋房一路走到石庫門里弄。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筑風格是這條老街的風骨。
這是海派的上海。
正午到來之前,有人陸續(xù)走進海派上海的某棟老房子里去。街上的溫暖和煦在樓道里就變成陰涼。踩著花磚地面輾轉(zhuǎn)上樓,這里到處是木的、石的、華麗和老舊的陰涼。
拍攝的籌備在一所同樣華麗但已混進現(xiàn)代氣質(zhì)的公寓里進行。這里,古舊的中國瓷器和西方的石膏像、當代攝影并置;線條、色塊和繁復細膩的巴洛克共處一室;水晶吊燈和包豪斯融合得當。屋里數(shù)量最多的三類東西依次是白的和黑的雕像、華美的鏡子和各式吊燈——這所房子美得動人。
起初這美是一種微妙的靜,后來人聲逐漸鼎沸起來:編輯們談論著場景和服裝,助理們不停地熨燙,視頻團隊就位了、試裝的模特就位了、為幾十人準備的午餐就位了。屋里還是陰涼。
胡歌進來的時候也和那些陸續(xù)抵達的人們一樣,并沒在原本的喧囂中引發(fā)更大的響動——樓道里甚至沒有傳出太多的吱嘎聲。他和一路經(jīng)過的人親切地彼此招呼,又立即被人接引,去往走廊盡頭的休息室。
“我的工作生活、生活工作都交織在一塊兒了?!彼f。
因為沒時間,現(xiàn)在的胡歌需要把人約到工作現(xiàn)場,在自己完成妝發(fā)的同時見朋友。而與此相隔一條過道的房間里就是正在輪流吃工作餐的拍攝團隊。
胡歌把眼下的狀態(tài)稱為“收尾工作”——目前為止他今年沒接任何戲,正在逐步完成之前的工作。他想在2016年里休息一下,過一段自己的生活。在這樣受追捧、被簇擁的事業(yè)階段里選擇休息一定很難吧?他說其實也不難,原話是:“因為所有決定都是自己做的。下定了決心,只要舍得放下還是可以的。”
“大家覺得好像我現(xiàn)在到了一個所謂的高峰,我自己認為如果想再往上走的話不能不停地再接戲了。演員是需要沉淀和吸收的,演戲一直是在往外釋放?!彼运胪R煌#皇切恍?。胡歌把這兩個概念分得挺清楚:現(xiàn)在的他不是累了想休息,而是希望自己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能夠稍微地停滯。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一直拍戲、一直在劇組生活,回到現(xiàn)實,他的生活已經(jīng)一團糟,“非常糟糕,非常亂”。他計劃著趕在4月完成自己的工作,然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梳理自己的生活:
“看書、讀報、種草、種花、跑步、運動、健身、做飯。”
這個下午,第一組照片在胡歌的房間里完成。那時天光還很好,攝影師從房間里拍攝坐在陽臺圍欄上的他,樓下是個老舊的花園,草木已有綠意。還有一組照片在擺著綠絲絨沙發(fā)和玻璃吊燈的客廳里完成。攝影師拉嚴窗簾,把已經(jīng)不再明媚的陽光隔絕在室外。胡歌倒在沙發(fā)上,擺了一個讓自己愜意的姿勢。
這時,對門存放服裝和道具的房間里聚集著時裝編輯、視頻編輯、品牌公關、助理們,一只貓的主人和幾位裁縫。人們像從屋里潑撒而出的豆子,疏密有序地排列著,并在靠近房門的地方形成一道小小的矩陣。
一些人挨挨擠擠地站到了過道里。
每個人都齊刷刷地往客廳的方向望去,多數(shù)人舉起了手機,想以此從這個下午中截取到某些片段。
另一個場景是他蹲在另一間臥室的地板上拍一段和貓在一起的視頻。四周圍滿了人。攝像師的鏡頭之外,每個人都打開手機對準了他。如果此時從同一方向截取影像,會得到一個出現(xiàn)在畫面里的胡歌,以及無數(shù)個出現(xiàn)在畫面鏡頭里的胡歌。
后來不得不清了場。但這一切好像都和他沒什么關系,胡歌始終專心致志地蹲著,專心致志地用罐頭逗那只名叫西瓜的胖貓。
2015年,《偽裝者》、《瑯琊榜》和《大好時光》相繼播出,三部作品讓他在大眾視野中掀起一陣持久的狂潮。在這個鮮肉崛起的時代里以而立的年紀再度爆紅。一年不到的時間里,用在他身上的稱呼中多了“屏霸”、“宗主”。
在這個屬于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里,胡歌接受被追捧和被談論、受愛戴或是被置于任意話題榜首位的人生際遇。當然,也承受了被置于放大鏡下審視一切的對待。
2016新年伊始的時候,他發(fā)了一條微博,“希望各位能給我留點空間,讓我除了拍戲也能夠回歸正常和簡單的生活”。我們問他,之后的狀況有所改善嗎?胡歌答:“沒有,我說的是廢話?!?/p>
他目前的最大困擾是感覺自己“被撕裂了”:“大家看到的我和生活中的我其實是有距離的,而我又一直在努力地成為大家想象中的那個我。但是前提是我得有自己的生活,我得把我自己這團亂麻理順。”
可為什么一定要成為大家認為的那個人呢,讓別人接受實際的自己不好嗎?
胡歌說他已經(jīng)盡量呈現(xiàn)出真實的自己了,可問題在于別人總把他想象得特別好。讓他總有種“在別人眼里我好像是無所不能的”感覺。其實他的自我認知是:“工作上的確是比較認真的,但是面對自己的事就真的比較鈍?!?/p>
這個自我認知從幾年前有人說他生活不能自理開始,又由此折射出了很多方面?!胺凑疑钣嘘P的都挺亂糟糟的,”他連用了一團亂麻、沒有頭緒和支離破碎三個詞來描述自己的生活現(xiàn)狀,“就像拼圖一樣,我現(xiàn)在要把這個拼圖去完成?!?/p>
他需要去經(jīng)營生活??墒聦嵣?,他現(xiàn)在把時間和精力都放在戲劇人物的世界里了。
胡歌生怕變成自己討厭的人。精神特別空虛和做事失去意義都讓他感到害怕:“你說你站上去演戲已經(jīng)不知道為什么而演了,為了掙錢嗎?好像掙的錢也沒時間花了。在藝術上再怎么樣呢?我底氣不足了?!边@兩年輸出得太多,他有點兒被掏空的感覺。
胡歌甚至承認現(xiàn)在這個別人眼中的高峰對自己來說不值一提——畢竟是梅長蘇成就了胡歌,而不是胡歌成就了這部戲:“現(xiàn)在找我的人很多,大家的名利都很多,但這不是終極的東西,都是過程。”他的自我認同感不來自于這些。
“你說紅了又怎么樣?其實我以前也經(jīng)歷過。我覺得這個就是重復,不能讓我真正獲得自我認同或者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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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李逍遙的角色給胡歌帶來了第一次事業(yè)巔峰期,和如今相似的萬眾矚目以及和現(xiàn)在截然不同的兩種心境。
當初的年輕人是怎么從那場突如其來的光環(huán)下醒來的呢?“出車禍吧?!焙枵f。
他承認那時的局面有點兒失控。榮譽、鮮花、掌聲都是還沒經(jīng)歷過的東西。十年前的自己還沒辦法掌控自己:“我不知道該怎么做,公司的人、身邊的前輩會告訴我,但我沒有判斷?,F(xiàn)在我可以說想不接工作了,想停一停這樣的話,但是那個時候沒有。”其實心里也有過那種感覺:“自己還沒準備好呢,怎么一下子就到了這個位置?是不是應該緩一緩?”但這樣的聲音剛出來就被滅了。
好吧,那就埋頭苦干。
突然,那場意外就來了。出事之后胡歌一度的感覺甚至是“終于可以緩一緩了”。身邊人的善意和24歲年輕人的可能性讓他沒怎么低落,因為“做不了演員了還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但是煩躁。
“所有的人都跟你說你能夠回去拍戲,你還可以恢復到原來的樣子,那我相信。可是每天面對鏡子的時候你就發(fā)現(xiàn)不是的。怎么可能呢?一個月之后再看沒有變化,還是那樣,再過一個月還是那樣?!?/p>
這讓他感到煩躁,甚至覺得有人直接告訴他“不能干演員了”才是解脫。
許多年以后,胡歌身上不可忽略的時間節(jié)點仍然包括李逍遙和那場車禍。當然,現(xiàn)在還有梅長蘇。這些事注定了在以后很長的時間里還是會被不斷提起。在幾乎所有人的眼里,它們都被當作他人生際遇中的兩度巔峰和一個低谷來看。
“到現(xiàn)在為止你最低落的時期是什么時候?”我們問胡歌。
他的回答是一個反問。胡歌說:“我如果說是現(xiàn)在,你信嗎?”
別人眼里的他和現(xiàn)實生活里的他有距離,這讓胡歌覺得扭曲??瓷先ズ苊?,自己也覺得挺好,可就是低落。他這樣描述這段低落期里最糟糕的一個念頭:“躺在床上的時候會想,現(xiàn)在睡著了明天就醒不過來了會怎么樣?然后覺得不怎么樣?!?/p>
站在南方2月的房間里,胡歌聲稱世界對自己最大的一個誤會就是覺得他很幸福、很成功?!捌鋵??其實我生活一團糟。百廢待興?!?/p>
胡歌上次不工作的狀態(tài)還是2012年下半年的事。
那段時間,不接戲是因為媽媽的身體不好,他一直留在家里照顧她。后來媽媽的病情好轉(zhuǎn),胡歌去演了將近一年的話劇。
《如夢之夢》和《永遠的尹雪艷》之后,“古裝魔幻偶像”胡歌終于讓圈內(nèi)人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另外一種可能性。接下來,從2013年底接拍《生活啟示錄》開始,他就一直在劇組里。
去年7月,《瑯琊榜》沒播的時候他轉(zhuǎn)發(fā)過一條電視劇的推廣內(nèi)容,微博上寫著“逍遙之后,梅郎可待”?!罢f實話我還是忐忑了。因為能夠確定的是這是一部品質(zhì)非常有保證的戲,但是我不能夠確定的是市場的反響怎么樣,收視率怎么樣?!?/p>
市場是不太可預測的,他心里很清楚這點。但是這部讓他滿懷期待的劇終于超越了期待。現(xiàn)在回想起來,從《瑯琊榜》籌拍到收到反饋的整個過程里,胡歌最愿意和別人分享的一段經(jīng)歷是梅長蘇跟飛流說起人心會越變越硬的那場戲。
胡歌說自己是一個不太聽話的演員,拍戲的時候他和導演在現(xiàn)場有過探討,然后有所改動,后來播的時候效果挺好。當最終呈現(xiàn)的東西里有他的表達又得到認可,自我認同也就隨之而來了。
巨量的認可給他帶來的不僅是自我認同。
2015年的下半年他還一直在《獵場》的劇組里,但今年年初起,其他工作已經(jīng)接踵而至。胡歌這樣描述自己這幾年來在劇組之外的生活:回家沒有家的感覺,房間里堆滿工作結(jié)束之后隨手亂放的東西。這讓他覺得對真正的自己陌生,繼而演變成每次進組都是對生活的逃避。“我覺得我現(xiàn)在是在扮演另外一個人。進了劇組處于一種暫時麻痹的狀態(tài),可一旦戲拍完了就要重新面對一團糟?!?/p>
“那種感覺還是非常不好的,會讓一個演員沒有根基。演員的根基是什么?要從生活當中取得?!?胡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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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歌上一次感到緊張是在今年春晚上臺之前。在泉州那個戶外舞臺下候場的時候,他一直發(fā)抖說今天怎么這么冷,“我后背都涼了”。周圍的人都說不冷。后來發(fā)現(xiàn)是因為他出了太多的汗,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緊張過了。
上了春晚,身邊的人都特別興奮。他從舞臺上下來只覺得這“算一朵小紅花吧”。那大紅花呢?他說:“大紅花還沒有,真正的獎是自己頒給自己的,是人自己對自己的認可。”
自己的滿足和認可也不難,他上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拍《四十九日·祭》的時候。在劇組里很多時候一整天都沒他的戲,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看《權力的游戲》——窗簾一拉也不知道白天黑夜,困了就睡,醒了再看,有人定時來送飯。胡歌挺享受那種生活,而且越回想越覺得那段時間過得奢侈。
現(xiàn)在提起理想生活之類的話題,胡歌只說最不切實際的:“我就是想當一輩子學生,去世界各地游學。對哪里感興趣就去當?shù)貙W校讀幾年書學一個自己喜歡的專業(yè),完了下一站再選另外一個地方?!蹦切嶋H的反而讓他不敢想了。
“是想要掙脫明星的身份嗎?還是掙脫目前的生活方式?”我們把這樣的問題拋給胡歌,他說:“其實掙脫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怎么掙都脫不了。我就盡量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吧?!?/p>
他很清楚的是,想接近自己渴望的生活第一件要完成的事就是放下:要經(jīng)得住誘惑,開始了以后要耐得住寂寞——因為這條路上必定孤獨。
然后談論孤獨。
“眾人中的孤獨還不是真正的孤獨。那個有自己跟自己做伴,你認定自己的決定是對的,內(nèi)心有聲音支撐著你。這不是真正的孤獨。真正的孤獨是你的內(nèi)心開始分裂了,連自己都懷疑自己的時候。”他甚至做好了面對這種孤獨的準備。面對自己對自己的懷疑。
那天拍攝結(jié)束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大家相互道別,紛紛走出這所相處了一個下午的房子。這時街道上的溫度已經(jīng)讓人對第二天的寒潮有所領略。
胡歌當晚還有一件一定要去完成的事,那就是去健身。其實這件事他從沒長久地堅持過,“但每次瘋狂地練完,特別餓的時候我會很感動。是被自己感動了,你知道嗎?”計劃中的休息到來之前,他決定先去尋找這種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