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市中心一個高檔小區(qū)里,我見到了一個“恐怖分子”。
薩義德·法拉格(Sayed Farag)是埃及伊斯蘭組織(Al-Jama'a Al-Islamiya)成員,曾經(jīng)參與策劃刺殺穆巴拉克政府的二十多位核心官員,1993年計劃敗露之后被捕,直到2009年才刑滿出獄。
我的腦海里馬上浮現(xiàn)了對武裝分子形象的種種猜測:出身貧窮、沒有受過什么教育,住在山洞里——因為過去的媒體描述,這樣的形象已根深蒂固。
然而,他見我的地方處在埃及中心城區(qū)的一個公寓里,相當于中國一線城市市中心區(qū)域的高級樓盤。法拉格的家庭非常富有,父親是當?shù)氐囊晃幻蓭?。受父親的影響,法拉格也報考了開羅大學的法學系,后來成為一位執(zhí)業(yè)律師。
【左:即將離開埃及時,我們拜訪了剛出獄的70歲的默罕默德-摩加拉比。他曾經(jīng)是“對總統(tǒng)直接匯報”的特工,后來他因參與刺殺總統(tǒng)薩達特而被捕。
右:伊斯蘭組織領袖盲人奧馬爾的長子默罕默德-拉赫曼告訴GQ記者,穆巴拉克在位時不敢讓這位主張暴力革命的宗教領袖回到埃及,所以要求美國政府繼續(xù)關押他。如果盲人奧馬爾回國,“一切將發(fā)生改變”?!?/p>
出于政治正確的考慮,歐美許多政要都聲稱貧窮和教育是恐怖主義的根源。然而,我們在采訪中所接觸到的幾乎所有的“武裝分子或者”“恐怖分子”都來自社會的中上階層。一個連溫飽問題都沒有解決的人,不太可能去考慮什么伊斯蘭的敵人。2011年7月份的美國《外交事務》雜志也有專文質(zhì)疑這一觀點,認為貧窮和教育不可能是恐怖主義的根源。
他提前來到公寓大堂等著迎接我們。衣著得體,舉止有禮,而且微笑的時候略帶靦腆,分明是個很普通的都市精英,就像我后來所見到的大多數(shù)伊斯蘭組織的成員一樣,今年才四十多歲的法拉格先生也留著大胡子。他的頭顱碩大而頭頂油亮,因為每日多次跪拜的緣故,額頭中央有一塊顯著的黑印。
“我的父親從小教導我要關注窮苦人民,并且力所能及地幫助他們?!狈ɡ裣壬貞?,“我們很早就有著和伊斯蘭組織類似的情懷。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當我在大學念書的時候接觸到這個組織時,就毫不猶豫地加入了。那時候大概是一九八幾年吧。我參加這個組織的一個原因,是覺得在一個團體里面,兄弟們互相關懷照顧,讓人感覺非常溫暖。這是我最為珍惜的?!?/p>
然而他發(fā)現(xiàn)政府正在嚴密地監(jiān)控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他們在公開場合的演講經(jīng)常受到干擾,連人數(shù)稍微多一點兒的聚會也經(jīng)常被禁止?!拔铱梢苑浅U嬲\地告訴你,我的兄弟們的心地都非常純正,大家一心只是為了有個好一點兒的社會環(huán)境,人們能夠過得幸福一點兒,為此我們愿意辛苦一點兒都沒有問題。但是這個政府卻好像是個外來的機構一樣,完全不懂伊斯蘭傳統(tǒng),也不理會我們即便是非?;镜摹⒄5囊了固m活動,常常粗暴地對待我們?!狈ɡ裣壬鷾睾偷恼Z調(diào),開始變得有點兒憤怒了。
法拉格于1986年畢業(yè)于開羅大學法學系,畢業(yè)之后,他開始在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收入相當不錯。在工作之余,法拉格也因為律師的身份,經(jīng)常為受到政府抓捕和監(jiān)禁的伊斯蘭組織的成員處理法律文件。
然而,他發(fā)現(xiàn)這和法律幾乎沒有什么關系。“我記得有一次,上埃及的四個宗教人士被捕之后,因為找不到什么反政府的證據(jù),法官判處他們無罪釋放。但是政府馬上要求另行審判,并且聲稱要讓更稱職的法官來處理此案。在政府的授意下,這四位宗教人士被判處了死刑。至今我也說不上他們有什么罪,可能是因為他們在上埃及地區(qū)有一定的影響力吧?!狈ɡ襁€列舉了很多他的兄弟們受到政府隨意抓捕,隨意定罪和殺害的例子。
1988年,法拉格和伊斯蘭組織內(nèi)的幾位年輕骨干開始談到暗殺政府核心高官,推翻穆巴拉克政權的可能性。“現(xiàn)在想起來,我們在策劃這樣的事情的時候,根本還沒有什么替代性的政治綱領可言;我們就是覺得太苦了,看不到任何希望,我們所需要的僅僅是真正的自由而已?!?/p>
一開始這只是法拉格和其他伊斯蘭組織內(nèi)的兄弟們經(jīng)常提到的一個想法而已。沒有人真的去執(zhí)行,它起到的作用,更多只是幫助大家泄泄憤罷了。然而1990年發(fā)生的一件事,讓局勢發(fā)生了急劇的變化。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早上,我們伊斯蘭組織里面最有學問、最受尊敬的組織發(fā)言人阿拉·莫西爾丁博士(Dr. Alaa Mohieldin)在一次周五聚會上演講,他的話深深地打動了聽眾們的心,他希望我們阿拉伯世界里能有一位國家領導人,能像《古蘭經(jīng)》里面所提到的昆蟲一樣慈悲地對自己的同類。”
法拉格說,“可是兩天之后,我們敬愛的阿拉·莫西爾丁博士就在大街上遭到了襲擊,當場死亡。這個事情對我們的打擊實在太大了,這個正直博學的人對我們是那么的重要,他一直是我們的導師。在他的帶領下,我所服務的一個區(qū)域連毒品交易都消失了。所以你可想而知我們有多么憤怒。”
然而,“沒有任何媒體報道,也沒有任何社會上的其他人談論甚至知曉此事。有一天,我們幾個兄弟在清真寺里靜靜地坐著,從早到晚,誰也沒有說什么,空氣里充滿了哀傷,似乎整個世界都遺棄了我們。這個社會對我們來說,就像看不見黎明的黑夜?!狈ɡ裾f。
法拉格說他理解政府為什么采取這種統(tǒng)治方式:人民生活只要有問題就會求助于宗教,因而世俗政府在宗教盛行的埃及,總是感到壓力和不安,埃及政府就越采用恐怖的統(tǒng)治方式,終究逼他們做出這樣的行為。
但是在政府的嚴密監(jiān)控之下,真正意義上的軍事訓練是不可能的。他們跑到了遠離開羅的上埃及地區(qū)的荒漠里。然而那里的訓練設施還是極其有限,為了獲得更加正式的軍事訓練,許多人前往阿富汗?!拔蚁蕊w到沙特阿拉伯,然后轉(zhuǎn)到巴基斯坦,再進入阿富汗。我們在那里待了一年多才回來。”
法拉格選擇回來了,但更多的人從此留在了阿富汗,并且埃及政府也不歡迎這批受過嚴格軍事訓練“危險人物”。這就是為什么基地組織里面有那么多的埃及人的重要原因之一。法拉格回來之后不久,他們的計劃就泄露了。雖然他們當時還沒有什么實際上的行動,警方也沒有搜查到什么具體的證據(jù),法拉格和他的兄弟們還是被判處了15年的有期徒刑。
六、
法拉格及其兄弟們被逮捕,政府的依據(jù)是“緊急戒嚴法”。1981年總統(tǒng)薩達特在閱兵時被刺殺,穆巴拉克因此頒布了這條法令,并在其上臺后沿用至今。這條法令的目的是讓這個國家成為“一直在戒嚴的國家”。
當年負責謀劃刺殺薩達特總統(tǒng)的,是塔勒克·祖穆爾博士(Dr. Tarek Al-Zumur),在他家里,塔勒克·祖穆爾向我回憶了那段過去。
塔勒克·祖穆爾博士和他的哥哥阿布德來自于一個顯赫而富有的家庭,埃及的每一屆議會都至少有一名成員來自于他們的祖穆爾(Al-Zumur)家族。 “年輕的時候,我深受納賽爾總統(tǒng)思想的鼓舞和影響。我非常喜歡他,贊同他反對薩達特的觀點。之后,我轉(zhuǎn)而崇尚伊斯蘭教的信仰,并決定成為組織傳道布法的成員。然而由于圣戰(zhàn)組織缺乏政治影響力,我離開了。不過,我至今仍是埃及真正意義上的圣戰(zhàn)者。”塔勒克·祖穆爾博士頗為自豪地說。
“我哥哥阿布德的成長經(jīng)歷與我非常相似。高中畢業(yè)以后,他就加入了軍隊。當我們的伊斯蘭組織需要一名軍事領袖來管理它的武裝分部時,他由于具有高超的軍事技能被選中。我哥社交廣泛,知道所有的機密信息。他甚至熟悉著名的庫塔·度堪計劃(Al-Khutta Dukhan),這計劃是在全國性暴動的情況下所采取的總統(tǒng)保護程序?!?除了我哥以外,武裝分部的其他成員也有很多來自埃及政府的核心情報部門。譬如說, 一位直接向總統(tǒng)匯報的情報特工,就是我們武裝分部的訓練官之一?!?/p>
不過伊斯蘭組織并沒有從一開始就計劃要刺殺薩達特總統(tǒng),據(jù)塔勒克博士說,阿布德更有興趣發(fā)動一場公眾暴動來推翻政權。
“很不幸運的是,暴動計劃在早期就被政府發(fā)現(xiàn)了。薩達特抓捕了我們的很多成員。刺殺薩達特是為了報復執(zhí)政黨的抓捕行動。刺殺其實并不在計劃之內(nèi),它更大程度上是我們魯莽、不假思索的過激反應?!?/p>
他回憶起過去依然很激動:“那個時候,殺掉薩達特只是我們的整個計劃的一個小部分,而且是最容易的一部分。他身邊的每個部門都是我們的人,薩達特什么時候在哪里干什么我們都一清二楚。但是我們組織不夠嚴密,在完成整個計劃的實施之前就泄露了計劃,薩達特幾乎把我們的整個武裝部的人都逮捕了。在這個緊急的關頭,我們滲透到軍隊里的成員在極度失望和憤怒的情緒下,執(zhí)行了這個最容易的部分——把薩達特殺掉?!?/p>
【恐怖分子大都使用前蘇聯(lián)制造的AK47步槍】
在他的理解中,穆巴拉克之所以堅持“緊急戒嚴法”,并以此對全國的宗教組織、異見人士進行全面監(jiān)控和無情打擊,是因為“他心里有恐懼,他知道人民心里有什么樣的情緒”。
“事實上我們也不想用這種極端方式,我們希望的,還是通過經(jīng)營,讓社會形成關于某種秩序的共同理念,然后選舉上臺。”
然而,薩達特修改了憲法,完全堵死了權力輪替的可能,甚至曾經(jīng)自稱是埃及的“最后法老”,這不能不讓一直隱忍的伊斯蘭宗教組織成員們感到無比的絕望,一怒之下走上暴力的道路。“而繼任的穆巴拉克也是,或許他們的上臺方式?jīng)Q定他們只能這樣統(tǒng)治?!奔磳㈦x開埃及時候, 最后拜訪了剛出獄的 70歲的穆罕默德·摩加拉比。他就是塔勒克·祖穆爾博士所提到的那位“直接向總統(tǒng)匯報的情報特工”,他因策劃刺殺總統(tǒng)而被捕。他告訴記者,自己之所以這樣鋌而走險,是在這樣的境況下,因為內(nèi)心異常苦悶,我期待做些積累的改變。
埃及著名的艾因.夏姆斯大學(Ain Shams University)奧卡薩心理學院院長穆罕默德.霍尼姆先生對GQ 記者分析 ,整個伊斯蘭世界共有的挫敗感,讓統(tǒng)治者因為恐懼而采取更加封閉的統(tǒng)治,“只要內(nèi)心有愿景:無論是政治野心還是宗教追求,在埃及的專制體制下,一定會感到絕望和憤怒的。一定會被點燃。
在阿卜杜勒·拉希姆·阿里先生看來,這種憤怒很容易指向整個西方文明?!耙环矫嫠麄冇X得這些世俗政府能維持統(tǒng)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西方的支持,另一方面,他們認為正是西方文明污染了這些執(zhí)政者?!?/p>
本·拉登也持有同樣的理念,他總是號召人們 “要從最根源處的罪惡清理起”。在這種邏輯下,許多人對政府的恨意,也直接演變成了對西方文明的敵意,而其中最具象征意義的敵人,就是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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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劃、編輯:蔡崇達
采訪、撰文:陳思
統(tǒng)籌:胡湃
圖片編輯:蘇里 攝影:Mohamed Omar Al-Male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