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和小說中的人物一樣,麥家心里波瀾萬千重,日常生活卻異常寡淡。活得像個小心翼翼的老農(nóng)。
如果愿意,麥家有充分的能力和條件,可以在商場或仕途上呼風喚雨。早年他曾經(jīng)一度跟朋友合伙做過生意,并且還相當成功。但他清楚地知道,離開書本與人心勾斗的日子只能是一場噩夢。近些年,他拒絕了無數(shù)好意,常常把自己關(guān)到鄉(xiāng)下的陋室,讀書、寫作、發(fā)呆。
當《暗算》全國熱播時,麥家在作家圈內(nèi)外被傳得神乎其技,似乎有了呼風喚雨的神通。實際上,他住在石人南路一幢20多年的灰色老民居的頂樓,過著半隱居半修道的日子。客廳很小,25寸的電視機,沒有遙控器,棄婦般窘縮在墻角,蓋布上落滿灰塵。書桌和書柜上堆滿了書,還有兩個特色的煙灰缸,印證著主人寫作時的不眠不休。
麥家有輕微的潔癖,但他自己并不承認,只說是在部隊時養(yǎng)成的習慣,強迫自己整理身邊的物事。特別是對待自己的藏書,每過一段時間,他總會將所有書整理一遍,仔細擦拭,一塵不染了再放回去,如同保養(yǎng)曠世孤本。前兩年從成都搬家到杭州定居,所有的書也都整體搬遷,一本不落。藏書如同女人和牙刷,概不外借,作為一個“資深中年宅男”,沒有書,日子不好過。
書架上有3本愛德華?紐頓的《聚書的樂趣》。其中一本是英文,朋友知道他愛書,從大洋彼岸寄給他,卻忘了麥家對英文一竅不通。一年后,麥家在成都二環(huán)邊散步,在一個舊書攤上看到一堆垂頭喪氣的書,其中一本封面素雅,本能地吸引了他,一看,正是《聚書的樂趣》的中文版!麥家欣喜若狂,以一塊五的“破爛價”收入囊中。
回到家,麥家飯也沒吃就看了起來,書的內(nèi)容優(yōu)雅精致,可越往后看,他越覺得愛德華?紐頓鄙夷的眼神從他身上掃過,“這樣一本心血寫就的書,竟然被扔在地上廉價叫賣,這已是對作家不可饒恕的傷害,而我居然還為便宜了幾塊錢而沾沾自喜……”第二天,麥家找到那個舊書攤,用原價的錢,買了第三本《聚書的樂趣》。
這樣一個寫書、嗜書如命的人,一次卻不經(jīng)意地問朋友:“《紅樓夢》究竟寫得怎么樣???”又補充道:“都說很好,到底有多好,看來得看看知道?!币粋€茅盾文學獎得主,一個中國作家,卻沒看過《紅樓夢》在內(nèi)的四大古典名著,嚇得朋友一個措手不及。不過,他對博爾赫斯、納博科夫和卡夫卡卻是爛熟于心。特別是博爾赫斯的作品,在他看來就是另一種“諜戰(zhàn)小說”:“……我就像棵不錯的樹,在對博氏作品不倦的閱讀和想像中長出了枝枝丫丫,長出了粗根龍須?!痹邴溂业男≌f中,我們很明顯能感受到博爾赫斯的印記:清瘦冷峻,但精準的語言,在迷宮般的結(jié)構(gòu)中蘊涵著嚴密的邏輯性。
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后,麥家收到一位陌生川籍青年讀者的來信??吹贸鰜?,那位青年作者有很好的傳統(tǒng)文學功底,半文半白的語言很漂亮。他在信中一再控訴市場的不公,并隱指包括麥家在內(nèi)的諸多名家的文字不如自己漂亮,他打算放棄文學,因為“這不是一個懂得文學的時代”。麥家的回信很短:“你的文字很美,但你對文學的姿態(tài)似乎并不美。我希望你能堅持。如生活確有困難,開口我?guī)湍?。?br />
麥家當然知道,這個世界距離完美很遠。而人來世上走這一遭,更重要的是要找到自己應該做的事。在這個意義上,“諜戰(zhàn)小說”和麥家看似一場注定的相遇,但更是一種相互成全。埋首寫了20多年后,回過頭來再看,麥家發(fā)現(xiàn),自己所寫的那群神秘人已經(jīng)從虛構(gòu)世界里走出來,反過來改寫著他這個握著筆的造物主——時間向麥家展示了匪夷所思的神通,讓他不得不相信這一點。
1981年7月時,麥家還在老家富陽人民醫(yī)院參加高考體檢。南方炎炎盛夏,悶沉溽濕,他偷偷溜到門外的樹下乘涼。沒多久,樓里出來一位戴眼鏡的大胖子。小樹罩出的陰涼只有方寸之地,麥家趕緊禮讓出大片陰涼。那人是解放軍工程技術(shù)學院負責招生的首長,姓王,山東人,一邊抽煙一邊和麥家聊起來。麥家久聞工院大名,只是成績差了40多分,但那人聽說麥家的數(shù)學、物理和化學分別是滿分、98分、97分時,遲疑地盯了他半天,給了麥家一個驚喜:回家等通知吧!入校之后,麥家打聽到他叫王亞坤,并拜為知遇恩人。
30年過去了,一些人和事淡去,另一些卻從冥冥中凸出,呼應著神秘的命運。2003年一天,麥家在成都突然接到了老王的電話,說想來看看他。
那時麥家在母校已是婦孺皆知,老王和妻子顏麗也隨身帶著《解密》和《暗算》兩本小說。寒暄之余,他們不斷地探問麥家的寫作,最后,他們捧出一只箱子,希望麥家能寫寫“箱子里的故事”。
箱子里是各式各樣老舊的東西:書信、照片、相框、文件、圖章、紙條、電報紙、子彈殼、絲巾、領(lǐng)章、帽徽、懷表、花名冊、衣服、指北針、金戒指、錄音帶等,五花八門。箱子的主人是對顏麗有再生之恩的金深水,曾是一位國民黨的高級特工。老王夫婦開始巨細無遺地講這些東西的來歷。
最打動麥家的是一本16開大、180頁厚的褐色牛皮紙外殼的線裝筆記本,是顏麗的親生母親林嬰嬰的日記,她是金深水當年的戰(zhàn)友,是從延安派出的特工。里面的紙張是銅版白紙,在半個多世紀的侵蝕下已成了淺黃色,墨跡也已消淡,滄桑彌漫其間。手稿的起始日是1941年6月7日,終止時間是個謎,因為最后的21頁已缺漏,不能識。除了日記本,還有滿滿5 卷磁帶,是金深水老人的回憶錄音。
盡管之前已經(jīng)對特情行業(yè)有了深入的了解,并且寫了多部“諜戰(zhàn)小說”,但麥家還是被面前的這個小箱子震懾住了。箱子打開,兩位已經(jīng)過世的老人,穿過歷史的迷霧走到了麥家面前。麥家能感覺到金深水氣場跨越時空而來:他一手握著刀子,一手摟著女人,鮮花和鮮血是他的使命和風采。
老王說,他和顏麗都年過花甲,卻從來沒有給兩位老人(金深水和林嬰嬰)做過任何事??催^日記后,他們覺得上一代的故事不應該就這么被忘記,他們身上的理想主義、夢想和犧牲,曾經(jīng)被質(zhì)疑和消解,但是,這些品質(zhì)理應受到尊敬,理應從小箱子中喚醒。
因為小箱子,麥家在2010年完成了他的最后一部“諜戰(zhàn)小說”《刀尖》。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從對一個高墻后的世界的想像、對一個神秘的戀人的回憶,一直到半個世紀后突然出現(xiàn)的小箱子,麥家發(fā)現(xiàn),歷史和現(xiàn)實展示給他看的,遠遠要比小說深遠宏偉?!兜都狻肪拖褚环荼粴v史的灰燼掩埋的禮物,又被時間的風沙吹瀝現(xiàn)身,有緣人引領(lǐng)著他,把這一切指給他看。
麥家甚至不想在《刀尖》封面上署自己的名,他知道光憑自己的一支筆寫不出這么好的書。在他看來,好書都不是作家用筆寫出來的,而是有人用非凡的生命、非凡的愛、非凡的經(jīng)歷演繹出來的。冥冥之中,這一切都像被安排好。四十而知天命的麥家開始相信,這個世上有些東西無法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