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祖先還未出世的時候，眾神才剛剛締造了大地的原貌，他們擁有可抵青天的身高。其中一位名叫Tunupa的女神懷孕了，然而不幸的是她流產了，Tunupa無休無止地哭著，她的淚水混合著她的嬰兒沒有機會喝到的乳汁形成了一片乳白色的湖泊。因悲傷過度，Tunupa幾近癱瘓，于是她幻化成一座高山，守衛(wèi)著這片如淚水般苦澀的鹽湖。

當然這只是當?shù)亓鱾鞯纳裨?，至少對我而言，我是不大相信。不過能確定的一件事是，Tunupa是玻利維亞西南部的一座休眠火山的名字。你完全可以爬到它的山頂，雖然耗費體力，但當你抵達海拔5100多米高的頂峰時，尤其是在一個天朗氣清的早晨，你會發(fā)現(xiàn)這一切太值得了。然后你可以往南，走幾分鐘之后會抵達世界最大的鹽沼烏尤尼鹽沼（Salar de Uyuni ）的入口。你繼續(xù)往山下走，然后可以開著越野車，以每小時110公里的速度朝遠處的地平線駛進。和女神Tunupa的悲傷不同，你的大腦會充滿著驚喜和興奮，因為偶遇世界上如此獨特的角落太振奮人心了，那里的景色宛若失落的天堂。

平滑是形容鹽非常貼切的詞。烏尤尼鹽沼中幾乎全部是古老的氯化鈉，存量達到一百億噸，形成了鹽沼幾英尺厚的表層。正因為它如此平滑，NASA使用了非常嚴格的激光測量法去測量表層巖層的厚度。整個區(qū)域里除了氯化鈉之外，還蘊含世界上存量最龐大的硼砂（常用于洗滌劑中的一種混合物）和鋰（電池的一個關鍵組成部分），當然還有其他一些地球上古怪的現(xiàn)象，比如硫黃噴泉以及外形酷似塔樓的火山巖堆積物。經(jīng)過科學家的研究證實，這些物質和現(xiàn)象與女神Tunupa的乳汁并無任何關系。事實上在3萬年前，鹽沼還是一片巨大的鹽湖，由于火山的高溫作用，鹽湖逐漸蒸發(fā)演變成了如今仿佛沙漠的狀態(tài)。即使是在相對濕潤的雨季，鹽沼的空氣依舊感覺很干燥，整片大地了無生氣，泛著白色晶亮的閃光。Neil Armstrong從太空中看到這塊區(qū)域還誤以為它是片冰川。

幾年前，我在一篇報道中讀到玻利維亞政府加大了對鹽沼中鋰的開發(fā)力度，我一度以為這塊美麗的地方不久就會離我們遠去。幸運的是，最近我心血來潮重新關注了當?shù)氐那闆r，發(fā)現(xiàn)鋰的開發(fā)項目停滯不前了。在并不確定政府的開發(fā)項目還會持續(xù)多久的情況下，我立即訂了去旅游的行程。如果這是我最后一次有機會能在開發(fā)過度前看到之前遺留的奇觀，我肯定不會放棄。

不得不承認，我并不大會用太多抽象和形容的詞匯去描述它。只要你一旦發(fā)現(xiàn)這樣一片鹽灘，而且是世界上最大的，你會毫不猶豫地想花上幾天的行程前往并欣賞那里壯麗的景象，你的眼睛肯定停不下來。當我和妻子獨自身處一望無垠的鹽沼中間時，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汽車留在鹽沼上的痕跡是唯一可見的生命跡象。整片區(qū)域就像是完完全全一張白紙。這個景象仿佛當頭一棒。直到雨開始下起來，水汽讓我們視線可及處的所有區(qū)域仿佛變成了一面鏡子，從我的腳底到遠處高山頂?shù)奶炜?，都被映照在整面鏡子里。

烏尤尼鎮(zhèn)就在鹽沼附近，由于太陽的無情炙烤，整個城鎮(zhèn)顯得荒涼，走在街道上你仿佛能聽到Ennio Morricone為經(jīng)典西部片所作的配樂在耳邊縈繞。我和妻子選擇在Lithium Club吃晚飯，這是一家裝飾鮮艷而顯得有些俗氣的地方。我在曼哈頓幾乎都是喝苦艾酒，但在這里選擇的藜麥啤酒也不錯，清淡而且爽口。我們吃的牛排雖然制作簡單，但相當可口，比我在玻利維亞其他地方吃到的感覺都要好。不過我們放慢了進食的節(jié)奏，僅僅放慢了一丁點兒，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吃的并不是牛排，而是草飼的駱駝。

第二天早上，我們的向導Dioni和司機Elisa開著頂部備有幾罐汽油的越野車接我們上路。隨著車的不斷行進，城鎮(zhèn)逐漸遠離，我們進入了開闊的沙漠地帶。但我們并沒有抵達鹽沼的區(qū)域，頭兩天我們會花費時間在蜿蜒曲折的路上，后兩天則會穿行鹽灘。我們的第一站是名叫Culpina的塵土飛揚的小鎮(zhèn)，由于抵達時間是1月2日，小鎮(zhèn)新年派對的余溫還沒有散去，一支穿制服的銅管樂隊依舊在大街上演奏歡快的音樂，無論男女老少還是本地人和外國游客，借由啤酒帶來的放松感盡情跳著慵懶的康茄舞。

雖然如此熱鬧，但總人數(shù)也只有75人左右，接下來四天的孤獨感會讓Cupina感覺起來像東京。

上車后，我們不斷前進，整個路線上人跡罕至，但我們看到了數(shù)量眾多的駱馬、羊駝和小羊駝。這三種動物都是駱駝大家族里的成員，駱馬是體型最大和最強壯的，羊駝則是圓滾滾和毛茸茸的，小羊駝的體型最小，長得有點兒像羚羊。它們的樣子實在看起來太可愛了，像是穿著厚厚毛線衣的動物布偶。每隔一到兩個小時，Elisa就會停下車，而Dioni則會露齒而笑對我們用西班牙語說，“Ahora llegamos aotra planeta”（現(xiàn)在我們抵達另一個星球了）。雖然聽起來很滑稽，但還算是有道理的。因為外面的世界并沒有本質上的不同，有大地，有藍天，也有重力，但很多細節(jié)是出奇地與眾不同，就像是我們熟知的腳下世界突然被上帝偷偷換成另外一副模樣了。位于玻利維亞和智利邊境的綠

湖（Laguna Verde ）的確看起來很美，看起來就像是熱帶的海灣，雖然實際上湖水很冰冷，而且富含砷。達利沙漠看起來就像是薩爾瓦多· 達利的一幅超現(xiàn)實主義畫作的現(xiàn)實景觀版，具體來說就是沙漠中的裸女。行走在這樣的沙石間會有種超現(xiàn)實的感覺，地表的沙石并不普通，而是多孔的火山巖風化堆積的結果。每走一步，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翻動一袋古代錢幣一樣。

一天下午，我們?？吭谝院伾G紅而聞名的紅湖（Laguna Colorada）邊上，Dioni對我們說這里的樣貌很奇特，就像外星球一樣，說我們肯定會享受這里的美景。于是我們下車沿著湖走了一會兒，不得不說我們感覺很失望。

“在照片里他們把它的顏色做得看起來的確非常紅。”我妻子說。

“ 我猜那是Photoshop的作用?！蔽艺f。就在當下，Dioni追上我們并告知我們走錯路了。我們轉身走向真正的紅湖，的確和我們預想的一樣巨大，而且顏色艷紅，根據(jù)傳說里的說法，這紅色湖水是眾神的鮮血，而根據(jù)科學解釋，紅色的成因是因為湖里的特殊藻類。我們興奮地爬下山脊走到湖邊，近距離地觀察湖水，從中心到岸邊，湖水的顏色從暗紅逐漸變淡。一陣狂風吹過，天空和湖水相互映照仿

佛都成了紫色。

我的眼神瞬間被一片粉紅色的東西吸引了過去，原來是一只振翅飛翔的詹姆斯火烈鳥。它逆著風，幾乎將細長的脖子和腿伸直幾近水平，不停地拍打著翅膀往前飛。然后它又轉過頭并將腳稍微往下盤旋下降。因為這只粉紅色的精靈，逐漸有越來越多的鳥進入了我的視線，它們飛翔后俯沖到地面并穩(wěn)定站立，和成百上千只其他同類聚集在一起，翅膀漸漸收攏在背部，頭都不自覺地朝著西方，仿佛一片鳥類版的向日葵田。

我們看到Dioni依舊站在山脊上，他的眉毛彎彎的，盯著我們，仿佛我們處在另外一個星球。

面對眼前無法被忽視的景象，感到緊張甚至難以置信是很正常的。無論你試圖從各種角度確認這景象是超現(xiàn)實的，你都會失敗而歸。逐漸你會懷疑自己對現(xiàn)實的把握程度。在紅湖被震撼的感受一直持續(xù)到抵達鹽沼之后，那是一個陰云密布的午后，雖然陽光并不強烈，但依舊部分仿佛卷曲了起來，像是進水后翹起來急需重新修整的廚房的瓷磚。當我們在鹽沼表面行駛時，我的目光試圖聚焦在單一的六邊形結晶體上，但我很快宣布失敗，因為它們的邊緣實在黏合得天衣無縫。

Elisa停車后，我們走在鹽沼上，靴子和鹽粒摩擦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在沒有意識到這點之前，光憑視覺上的判斷，我一度誤以為鹽灘是光滑的，走在上面容易滑倒，就像是結冰的湖一樣。但實際上鹽灘上的摩擦力非常大，我躺在上面時都能感受到我的夾克和鹽粒的摩擦，甚至懷疑我的夾克會被刺破。

想象你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這樣極簡主義風格的藝術裝置——平鋪面積達六千五百米左右的畫布。當你在這里花上幾個小時游覽之后，你會在不知不覺中達到冥想的節(jié)奏。一切復雜都來源于簡單。

現(xiàn)在你可以想象一夜之間，你發(fā)現(xiàn)一切都徹底改變。這景象看起來就像是一團藍色和粉色的混合，還有糾纏的云朵，完全就是透過VR眼鏡觀看世界上最大的J.M.W.特納的以天空為主題的畫作。

到了晚上，雨開始下了，雖然不是特別多，但還是足夠的。雨水從周圍的山上往下流，其中包括以女神Tunupa命名的火山。雨水在鹽灘上形成五六厘米的反射層。Dioni這時對我們說：“我們去水上走走吧?！?/p>

每個六邊形的晶體都是一個反射的小水池，從一個立面望下去，我能看穿這些閃爍的白色晶體。然后，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鏡子逐漸形成，因為晶體的邊緣開始變得模糊，鹽和水融合成了一體。天上厚厚的云朵不斷打破重組，映照在鏡面的情況也是一樣。抬起頭望向藍白相間的天空或者是山巒在鹽灘上的倒影，你想要分清哪里是開始和結束似乎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我們站在原地感受了一陣子之后重新返回車上，因為重力的作用，我還是知道自己在地面上行駛，但視覺上我會誤以為是不慌不忙地飛行在天上的云里和霧里。

然而水分在沙漠中蒸發(fā)得很快，在我們離開之前或者一天之內，鹽沼便會恢復原貌，平滑而光亮，好像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一樣。

晚上，我們住在了食鹽宮殿（Palacio de Sal），它就在鹽沼邊上，絕對是世界上唯一的完全由食鹽建造的酒店。住在里面完全就是住在鹽里了。墻壁是用鹽磚修葺而成，需要定期由工人維護以保持其原貌。每間客房都有圓頂建筑風格的拱頂，同樣是由鹽打造的。圓頂上用了塑料布來隔熱，屋頂其他部分則在一定程度上使用了稻草、木頭以及鋼筋進行加固。

酒店的員工之一JhaniraVargas告訴我們，酒店的承重柱也是用鹽建造的。我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她。她馬上說：“這些都是建筑師說的，他們建造酒店的時候，我還沒來呢?！?/p>

食鹽宮殿并非簡簡單單是一棟具有噱頭的建筑，大堂里的一個小樓梯會帶你走到一個二層的觀景臺，它的裝修看起來就是青少年的俱樂部，你可以在這里俯瞰整個鹽沼的全景。在另外一個休息室里，你可以發(fā)現(xiàn)皮質的扶手椅和臺球桌。在餐廳里，侍者們穿著合身的禮服，遞上列有智利和玻利維亞美酒的酒單，你很容易從里面挑選出完美搭配奶油蘆筍湯的葡萄酒。在這種情況下，你很難不去贊嘆這個地方是多么的奢華。

到了晚上，我安靜地躺在床上，開始擔心我是否能盡好我作為記者的職責。我需要關注并記錄更多的細節(jié)。比如打造圓形拱頂?shù)柠}，它們是用膠水粘在一起成型的嗎？是否有廚師用指甲從墻壁上摳出一點兒鹽直接加到肉湯里？還有我躺著的床以及支撐我枕頭的床頭板，它們也是用鹽制成的嗎？正閱讀這篇文章的讀者們，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們，它們的確都是鹽建造的，我用舌頭舔過。